第18章 雪之寂(6)

不知过了多久,克里斯蒂安不顾少女的挣扎,拉起她,扯下了她捂住耳朵的双手。丽娅发现,周围一切都是一片诡异而恐怖的寂静,树桠在风中无声地战栗,好像控诉者颤抖的手指,又像求救者伸出的手臂。

一个军官在门外静听,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Aufmachen. Alles schlaft.”

打开吧,都睡着了。

…………

即便在冬天,大坑里发出的腐臭味也让她又一阵呕吐。

克里斯蒂安等少女吐完,蛮横粗暴地为她擦净面颊,用力之大,在少女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乱痕,然后死死拽着她,跟着手推车走。

丽娅越发惊疑不定,打着手势用口型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阿列克谢。

他笑。

“快了,最亲爱的,就快了。”

手推车停在一个大概三十米长,看着像废旧铁轨的结构旁。但丽娅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废弃轨道,而是一个诡异的,用混凝土做基,上面固定了钢梁架的特殊结构。

她一阵心悸。它让她想起了夏天野营时的烤架。

钢架上覆满了黑色的灰土。劳动犯们将灰土一铲一铲移走,如果铲到什么大的硬块,就捡入一个大箱子里,然后将小推车里的尸首遗骸扔在钢梁架上。

丽娅呆愣地望着他们工作,不明白克里斯蒂安为什么带她来了这里。

男人负手长身玉立,意味深长地笑望着她,眼神瞟向了钢架尽头的一角。

那里有个银白色的小东西在一片黑灰里闪闪发光。即便当天乌云蔽日,它的光芒也依旧格外银亮耀眼。

丽娅忽然一阵心慌,快步向钢架尽头走去,然后改走为跑,最后跌跌撞撞在那个发光的小东西前扑跪在地。

是阿列克谢的戒指。是她和他的婚戒。

克里斯蒂安走向趴跪在地上的丽娅。少女满手满脸都是黑灰,疯了一般在钢架上四处摸索,不知在寻找什么。眼泪浸透了脸蛋,与黑灰混在一起,洇成满脸黑色的泥浆。黑灰沾满了旧皮衣下嫩绿色的连衣裙。

丽娅今早特意为阿列克谢选出的连衣裙。

克里斯蒂安一手压在少女肩头,叹了口气,柔声细语。

“别找了,亲爱的,已经烧成灰了。”

丽娅还没反应过来,呆呆扭头望着他。

“是你把它放在这儿的对不对?抵达营地的人……他们都得把财物交出来…… 他不可能……对,阿列克谢不可能戴着戒指……”,丽娅一边用无声的气音念叨,一边拨开一只灰白的小脚,爬上钢架在灰里继续寻找,“他一定还活着……就在这儿,对不对?肯定……肯定就在这儿……”

克里斯蒂安扯住少女纤瘦的肩膀,把她从钢架上硬拽下来。

少女摔坐在地上。巨大的悲哀下,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愣愣望着在身前蹲下的高大男人。克里斯蒂安又叹了口气,手指有些烦躁地捋过侧分的金发,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少女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呆呆望着他。克里斯蒂安眼神柔软了几分,探身往前,一手箍住丽娅的肩背,金发扫在她颊侧,呼吸离她耳畔不到半寸,低声轻语。

…………

他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细细擦拭姑娘脸上的灰烬和污泥,动作和语调同样温柔。

…………

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曾经为她拉出异常迅捷的连顿弓、曾经眷恋而爱慕地轻抚她的脸颊……

…………

那双明亮清澈的蓝灰色眸,曾经无数次在与她对视时匆匆错开,却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余光凝视她千千万万遍……

克里斯蒂安轻蔑地笑。

“我听说,他失去意识之前,曾经不断询问,能否在复温时,把他放在两个吉卜赛女人中间。”

周围一众军官哄笑。

少女的哭吼那样的穷尽了力气,早就干哑的声带甚至发出了嘶呜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她不管不顾地猛扑向面前的男人,细弱柔软的双手和短小整齐的指甲如铁钳一般,掐向他的脖颈。

但她连男人军装大衣的衣领都没碰到。他轻而易举就一把攥住了丽娅的两只手腕,脚步丝毫未受她疯狂的踢打所影响,提着嘶吼咒骂的少女,往钢架旁的一个大熔炉走去。

他没有放开丽娅,从她粘满黑灰的手心里抠出阿列克谢的那枚戒指,又从军装口袋里掏出那只原本属于她的戒指,向熔炉旁的下属使了个眼色。

熔炉被拉开,一**热浪扭曲了凛冽的寒风,透过窜天的火光,里面尚未熔化的大块人骨依稀可见。

克里斯蒂安一扬手,两个银白的小亮点一齐消失在了蹿越跳动的火舌里。

铂金,象征永恒和纯洁的爱。

他甩手把她摔在了地上。

丽娅撑地爬起,额角对准熔炉滚烫的钢角。

少女的动作那样决绝迅捷,克里斯蒂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夺步向她扑去,但却晚了千分之一秒,指尖儿堪堪错过了少女沾满尘土的嫩绿色袖袂。

柔软娇嫩的额头眼看就要被熔炉尖角撞出一个窟窿,那一刻,克里斯蒂安的心脏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所束缚。那是一种他在战场上也从未有过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紧紧裹缚住五脏六腑,死死勒紧,让他无法喘息。缺氧的心脏濒死般在耳边猛烈搏动,大脑的缺血让眼前一瞬发黑。他再位高权重,也斗不过死神手里的镰刀,斗不过一心求死的丽娅。

那个站在熔炉边的下属束缚住了丽娅。

呼吸恢复的一瞬,克里斯蒂安忽然意识到,他花费多少心思和宠爱都换不来一个真心微笑,一道温柔目光的姑娘,居然会为阿列克谢去寻死。

他,高贵的冯·曼施坦因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党国NPEA军校名列前茅的优异生,国防军里节节高升的新星,最后竟然输给了一个卑贱的畜生,一个已经化成灰烬的杂种。

失而复得的喜悦瞬间被吞噬理智的狂怒所淹没。他一把从下属怀里拉过丽娅,将她一路拖拽至人烟罕至,无人聆听处。

恶狠狠把她抵在道路旁的铁丝网上,双手将她的手腕摁在她脑袋两侧。

“我告诉你杀死他的是谁。”

这句话止住了丽娅不断的踢喊挣扎,恨毒的目光透过散乱在眼前的发丝瞪视着男人,好像要在他身上灼出两个窟窿。

那一刻的丽娅暗暗发誓,她会把那些害死她丈夫的军官和医生,一个一个,统统折磨而死。

男人见她不再挣扎,松了手,薄唇勾起个扭曲的笑,垂眸觑视她。

“亲爱的,我可见过你看他的眼神。

“去年夏天,在野猪头酒吧,我每晚去观察你的时候都会看到……弹琴时,和他跳舞时,与他拥抱时……你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喜悦,那么幸福。

“我当时就想,那么无与伦比的美好目光,如果不能属于我,凭什么可以属于那个低贱的杂种?我曾经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那样看着我。”

丽娅呆愣在那里,突然意识到,克里斯蒂安不是德军进城后才注意到她的,而是早就盯上了她,也因为盯上了她,所以早就盯上了阿列克谢。那日她在火车站和阿列克谢的告别根本不是偶遇,而是克里斯蒂安早就设计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让她亲眼看着阿列克谢被带走。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她,如果不是因为她留在了卡齐米日,阿列克谢或许仍旧安然无恙的在地下室里,能够成功躲避德军的剿杀。

“对……一辈子,直到你死,眼里都只能有我。如果你敢再那样看任何人,无论是谁,他都得死。

“后来有那么几次,我以为你的确在那样看着我,但很快我就意识到……

“你居然仍旧在想着那个小杂种。你只是为了让我不杀他,机器般地服从指令。

“只要他活着,你永远不会完完全全属于我。”

丽娅顺着铁丝网滑下,瘫坐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她愚蠢,如果不是她演得不够像,如果她能够坚强一些,把对阿列克谢的爱深藏在心里,他或许还活着,或许必须得每日在寒风里穿着单衣劳作,冻得浑身青紫。但起码,还活着。

“所以,我亲爱的,杀死他的人是你自己啊。

“他是个多么健壮能干的苦力,而且只是个混血儿!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完全可以在营里一直劳动下去的。

“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你有什么资格去死?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克里斯蒂安犹豫了一秒,然后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她湿透的惨白脸颊。

“你知不知道,那个小杂种死前一直反反复复念叨什么?”

丽娅抬头,愣愣地望着他。

男人附耳低语,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她的名字。

她心爱的丈夫,死前心心念念的人,却是杀死他的刽子手。

丽娅。

强烈的恶心感在腹腔内翻腾升涌。紧接着,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喉咙里喷溅而出。

失去意识之前,她眼前的地上,洇透一片血液的黑红。

尾注

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描述完完全全参照了1942年被押送至这里的Eliahu Rosenberg先生的回忆录,除了剧情、人物心理、动作、对话,有一些细节无奈省略,但几乎没有作者随意添加的成分。Eliahu是极少数在特雷布林卡被选中做劳工的囚犯,因为绝大多数人一抵达营地就被立即杀害。在奥斯维辛之后,特雷布林卡是波兰死亡人数最多的集中营,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屠杀工厂,运营的十三个月里,曾有九十万的鲜活生命在特雷布林卡化作亡魂。1943年八月,特雷布林卡发生囚犯起义,有几百人有幸逃脱,但其中大部分人在之后被追踪、杀害,只有70人活到战后。特雷布林卡起义后,这所集中营被关闭,未能逃出的囚犯皆被枪杀,无一生还。在1939-1945年德国和苏联占领期间,波兰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一被杀,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平民。

参考资料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Treblinka entry.

Gigliotti, Simone. The Train Journey. New York: Berghahn Books. 2009.

Levy, Alan. Nazi Hunter: The Wiesenthal File. London: Constable & Robinson.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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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之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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