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珀伊尓斯

珀伊尓斯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钻研冷僻学科的爱好则使他看起来更不合群。即便上午的课程取消,他也没去校礼堂旁听,因此完全错过了关于尼克的消息。

一次午餐,珀伊尓斯在餐厅遇到了赛斯医生。这位素日清闲的校医向前同行大倒苦水,说当年跟科林斯签订聘用合同的时候,可没想到一名普通校医的工作会如此艰巨,前不久才刚治好了几百个同时受伤的学生,现在又要开始治疗精神病这种疑难杂症。

“学校里哪来的精神病人?”

“怎么没有?你不会忘了吧。就是上次地震后的那个,还是你亲手给他打的绷带。”

“温特伯恩?”珀伊尓斯十分意外。“他不是好了吗?”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赛斯医生表情一言难尽,简略地跟他同步了一下最新情况,末了又道:“你今天有空吗?有空就再来一趟校医院吧。他们之前请了一位葡萄牙医生会诊,据说是精神外科方面的专家,但他的建议有点超前,我始终想再找人讨论讨论。”

珀伊尓斯当然不会拒绝。

他们一起走向校医院。赛斯医生没有隐瞒,一路上都在跟他聊病人的病情。

“……幻觉和幻听都有,但时轻时重。最麻烦的是他会跟你撒谎,说自己的状态很稳定,让人放松警惕,然后趁护士换班的间隙捣乱。”

谈话间,两人进入了校医院。尼克·温特伯恩住的地方已经从公共病区换到了最靠内的单人间,但根据赛斯医生的描述,这项升级的初衷恐怕不是为了改善他的居住条件,而是因为这间病房在值班室对面,一刻也不会离开护士们的视线。

从观察窗望去,房间内一片洁白。病床的一端升起,形成一个适合倚靠的缓坡。尼克仰面半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和所有的住院病人一样,他穿着统一的淡蓝条纹的病号服,但不同于普通病人的是,他的病号服外多加了一层帆布罩衣。尼克的双臂被裹在罩衣里,袖子被两指宽的皮带勒住,交叉拉紧,以自己拥抱自己的姿势,从前胸缚向身后。

珀伊尓斯立即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你们给他穿了约束衣?”

“他有自残的倾向。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会用小刀之类的东西划伤自己。之前有一次没看住,床单和枕头都弄得血迹斑斑,他还把血抹在眼睛上,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的确需要了。

“还有其他症状吗?”

“声音沙哑,身体虚弱,眼睛也不太好。有时亢奋狂热,有时消沉低落,情绪反复无常。大多数情况下话很少,一旦他开始条理清晰地说话,可能就是又要犯病了。而且,他和所有的精神病人一样,从不觉得自己有病。”

珀伊尓斯沉默地听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他对尼克的印象还停留在阿波罗广场的星象学讲坛上。年轻的尼克是他唯一的听众。那时的男孩机敏而话痨,不像他们描述的那样疯癫。

“我跟他聊聊看。”

病房是从门外反锁的。珀伊尓斯拉开门栓,推门而入。

靠在床上的男孩闻声侧头。“昆西教授?”

这本是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却因为一个小动作暴露了问题——尼克的脸虽然转向了他,但判断方位的时候,明显依靠的是耳朵。

“对。”珀伊尓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双目虚焦的男孩微微一笑。“因为我看见了。”

珀伊尓斯不由一愣,再次看向男孩的双眼。蓝色的瞳仁清亮却无神,不像是有视力的样子。

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做一般,尼克坦然承认道:“不是通过眼睛的,我直接预知了你进门的画面。”

珀伊尓斯凝眉不语。

男孩反而不以为意。“别担心,我的眼睛本身没事,只是天赋被强化得太过,以至于大部分视力都被征用了而已。未来不太强烈的时候,我也能看到真实的东西。”

思考两秒,珀伊尓斯决定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很多。大部分都是毫无价值的碎片,但也能碰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他露齿一笑,甚至恢复一丝往日里兴致勃勃、全神贯注的神采。“比如,我看到你来找我,再比如,我看到你记住了我的话,而且照做了。”

珀伊尓斯谨慎地问:“我做了什么?”

“天灾降临时,你让所有人都上了船,包括学生、老师和工作人员。海神号、塞壬号以及所有的接驳船集体出港,那确实是唯一的生机。”

珀伊尓斯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种现象,持续多久了?”他没有用“症状”这个词,想让一切变得更柔和些,但还是激起了对方的逆反。

“你也觉得我疯了?”

“我没那么说——”

“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说我脑海中充斥着不切实际的幻觉,精神失常到记不清自己是谁?就因为我在所有人面前揭穿了他的谎话,告诉他们灾难要到了。”

突然窜起的情绪让他苍白的面颊染上一丝血色,声音愤怒而绝望。

“他们监控了我的书信,说我冒用别人的名字,给一个死去的人写信,但没有一个人到伦敦看一眼。他们称灰角号事故是因为符文罗盘被我干扰了,结果却偷偷销毁了真正的航海日志和调查报告,不敢拿出来。他们高价请来海外的医生,说我的精神病由来已久,需要打开我的脑子治病,还要我感谢他们,因为这是免费的。”

尼克瞪着珀伊尓斯的方向:“你觉得我像吗?”

“这……”珀伊尓斯一时语塞。

“可你明明也看到了,你还借给过我观测笔记。星星是对的,你也是对的,只是这场天灾本该发生在多年之后,却被人为提前了。在天文学的尺度上,临时的改变无法都立即呈现,你肯定能理解的!”

想到之前的所作所为,珀伊尓斯几乎感到后悔了。他不该跟这个孩子分享太多玄奥的东西,让它们成为养料,滋长出虚无缥缈的恐惧和忧患。

“尼克,关于星象的部分,我们只是在聊天——”

“聊天,哈哈哈哈!连你也这样!”尼克疯癫地大笑。“世界要毁灭了,我们虽然没有办法,但还有时间聊天,真是太棒了——”

“尼克?尼克?!”

男孩恍若未闻,依旧奋力挣扎。他的袖扣崩掉一颗,露出了臂上细长发亮的伤疤。

“——我找不到证据证明自己是真,但别人总能证明我是假。疯子最常说的话,不就是我没疯吗?反正只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就没有人会相信,那不相信就不相信吧!

“——我累了,放我回家吧,我不想拯救世界了!”

珀伊尓斯一连叫了几次,对方都没有理会,不得已提高声音,吼出了他的全名:

“尼克·温特伯恩!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痛苦,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很重要,关系到你的整个后半生。如果你还能配合我,愿意配合我,就点点头,听我说话!”

尼克表现出的狂躁和混乱已经令珀伊尓斯几乎不抱希望,但男孩竟然真的停止了自说自话,用那双空白的蓝眼睛寻找着,逐渐对上了他。

他点了点头。珀伊尓斯精神一振。

“一直以来,在精神疾病这个领域,医学界都缺少行之有效的疗法。国际上虽然有一些手术成功的先例,但更多地方还在采用催眠、水疗、电疗之类的老办法。那种地方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不论你的脑子、眼睛或者别的方式看到奇怪的东西,能只告诉我一个人,不要再跟别人说吗?”

对方面容茫然,毫无反应。就在珀伊尓斯怀疑他是不是真能听懂的时候,尼克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珀伊尓斯忍不住站了起来,攥紧拳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再松开,在封闭病房内反复踱步。他气得语无伦次,又无计可施,只得重新坐下。“尼克,我在救你!”

“我知道。”男孩小声道。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因刚刚消耗太多力气而再次虚弱下去。“所以我也在救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珀伊尓斯无言以对。

他离开病房后,赛斯医生立刻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什么想法?”赛斯医生问。

珀伊尓斯摇了摇头。“没有想法,但他让我问问你,以后如果有人再来看他,能不能别让他穿着约束衣?”

赛斯医生神情古怪。“他还在意这个?”

珀伊尓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也是最让我拿不准的地方。温特伯恩好的时候几乎就像个正常人,不但能跟你说话,甚至还会编故事、讲道理、博取同情,可一旦发起狂来,四个护士才能勉强按住,不分昼夜地自言自语,不堵上嘴巴就会一直说到嗓子哑。我经常搞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算病得重,什么时候算轻。”

“专家是什么意见?”

“那个葡萄牙医生吗?他的建议是前额叶手术。”

珀伊尓斯想了想。“做这种手术需要家人同意吧,你们联系上他的父母了吗?”

“他提供的地址是错的,虽说多费了点力气,但最终联系上了。我之前把材料寄走了,他父亲已经同意,等同意书拿到就可以安排手术。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疗法,但据说国外已经有很多成功病例了。你听说过吗?”

“我离开这个行业太久了。”珀伊尓斯诚实地承认。“相信专家的判断吧。”

“也是。”赛斯医生伸了个懒腰。“不论如何,我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在向我招手了。”

珀伊尓斯跟着干笑两声。这样说来也没错,不论手术成功还是失败,不论是转入疗养院还是回家,尼克都不会再在校医院住下去了。

珀伊尓斯离开校医院后,又回到了办公室。准备教案、批改作业、写观测日志……等他补完下午的工作再抬起头,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夜空混沌,群星隐藏在云层之后,预兆着风雨将至。

之前学医的时候,珀伊尓斯经常在这个时间望向窗外。宇宙的浩瀚和深邃都使他着迷。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研究星象学,他甘愿忍受冷遇,不惜放弃一切。可当他在这条道路上前行越久,力不从心的感觉就越强烈——如果他还是医生,可能已经治愈了很多病人,但现在他是一名边缘课程老师,他热爱的学科帮不了任何人。

珀伊尓斯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还是被白天的事情影响了心情。仅有的同伴得而复失,遗憾和失望肯定在所难免。他应当早点习惯这些的。毕竟,孤独才是预言家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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