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离开后,病房内又只剩下一人。
静寂的黑暗中,尼克·温特伯恩侧躺着蜷起身体,换了一个姿势尝试入眠。虽然约束衣在夜间有所放松,但他能活动的范围仍然非常有限。
他已经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中绝大多数的视觉,时常分不清晨曦和傍晚,只能借由温度判断光线传来的地方。可失去视力不代表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从幼时就困扰着他的东西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和清晰,每时每刻都在他眼前上演。他对着空气絮絮重复没有源头的低语,在黑暗中描绘无人看到的图形,色彩斑斓的幻觉和支离破碎的梦境干扰着他的睡眠,让濒临崩溃的灵魂昼夜都得不到安宁。
这就是神明的使者,抛弃了神祇后被神祇抛弃的古老遗民。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微风轻扫。毫无征兆地,男孩用肘支撑起身体,将空茫的双眼警觉地转向某个方向。
“谁?”
“亲爱的孩子,你很会撒谎。”
是西尔弗的声音。尼克悚然一惊,但心念一动,很快镇静下来。
“关你什么事。”
“会撒谎的人才能做大事。”
“可你这么能撒谎,不是还被关在地底,装成别人的声音哄骗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小男孩。”
随即,尼克眼前变幻莫测的光影风暴停息了,渐渐化开,归于黑暗。意识到自己猜对了,尼克咧开嘴角,甚至为自己小小的胜利感到一丝高兴。
“伪装是低劣者的把戏,对我毫无意义。”这次响起的是一个更为慈爱的老者嗓音。“我原本以为,你会更亲近熟悉的声音。毕竟,跟我交易过的其他人类都死了成百上千年,即便是其中最年轻的,对你来说都是遥远的过去。”
“你可选到鬼了。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让我头疼的声音。”
“换掉也不是什么难事。”它温厚地笑笑。“与我订立过契约的仆从不计其数,但对你们,我总会有些额外的纵容和偏心。”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是。不然你就不会听到我了。”
“你们魔鬼都这么自恋吗?”
“这是你们时代惯用的称谓吗?能不能同我讲讲,什么是神灵,什么是魔鬼呢?我与外界隔绝得太久,当下的语言我已经很陌生了。”
它的声音略带一丝困扰,好像真的不明白一样,极具迷惑性。
“在你的先祖尚未将我击伤的年代,我一直都在完美地实现他们的愿望。丰收、健康、平安、繁荣……所有的献祭都是公平交易,所有的参与者都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那个时候,他们呼我为神。
“但人类是贪婪又短生的物种,时间长了,总会繁衍出一些异种。部分人开始觉得,只要是他父辈曾经拥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地传递给后世。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那群人更改了对我的称呼。
“亲爱的孩子,现在的人类是如何区分神灵与魔鬼的呢?仍旧是那些只想拥有珍宝、却不想支付的代价的人,才会使用第二种称谓吗?”
“当事人都死了,真相也没人知道,我早就不关心几千年前的旧账了。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是不会与你做交易。”
“你的祖先也曾拒绝过我,但正是因此,温特伯恩才能成为最完美的神侍者。你知道为什么吗?”
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尼克索性缄口不言了。
“——你们不会被利益蛊惑,却知道如何才是最有利的选择。譬如此刻,明明已经看过自己的未来,还能坦然走向已知的结局。”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说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做什么?一个快死了的人还会在乎这些?”
“祭坛上的羔羊如果足够美丽,连我也会心存恻隐,不忍心看它投向烈火中去。”
尼克听完放声大笑,笑得浑身抽搐,状若疯癫。金属病床和皮带吱呀作响,如果是白天,下一秒就跑来一个护士将他的嘴塞上。
“吹得那么好听。我能活到今天,不过是因为你无法强行回收力量,而胡夫校长狡诈无信,还不想一口气交出全部底牌而已。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这种处境下还能找出自己的价值,很聪明。”
面对尼克的接连挑衅,它竟然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像个看到优秀后人的长辈一样,语带着赞许。如果西尓弗看到,对他威慑打压、不屑一顾的神祇在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孩面前会流露出截然相反的面孔,不止会作何感想。
“我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代理人才能对现实施加影响。而且,比起另一位候选人,我更中意你。你的祖先虽然也曾经受人蛊惑,但至少没自作聪明到在上位之前就敢算计神明。”
“这才是与你交易的正确方式吧。”尼克无声哂笑。“下次见到胡夫校长,我会转告他的。各怀鬼胎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公平交易。”
“谎言用来骗骗其他人可以,用来骗你、或者骗我,就太可笑了。我开出的价码,从来没有人能拒绝。”
“哦,是吗?我倒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
无数声音重叠发出,苍老的,稚嫩的,甜美的,怨毒的,男人的,女人的……交织混合,难分你我,如千钟齐鸣。那是全世界的**,是所有生灵的共鸣,是未来和过去的回音。它谁也不属于,却与万物一体。
“不要寄希望于任何人了,我就是你最后的机会。过早说出真相的人只会被当做疯子,所以英雄不会诞生在灾难之前。”
如同被某种毒虫狠狠蛰了一口,男孩痛得呲了下牙。“我不在乎,哪怕看到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它还没有最终到来,就都是假的。彻底输掉的人是没资格得到关注的,你来找我的唯一理由,就是你还没赢。”
这一次,它轻叹一声,换成了老妇人的声线。
“为了别人的自由和幸福,用自己的生命赌一个渺茫的转机出现。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决绝,可死亡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定。如果你的天赋是读取人心,就会知道自己的牺牲是多么毫无价值了。
“你期待能带来帮助的同盟,其实从未对你推心置腹。海底升起的尖礁是波塞冬所为,他想杀死你,不在意有多少无辜者会因此死去。图书馆碎裂的图书是雅典娜的意图,她不打算让你获知任何当年的记载,哪怕上面的文字已经被我扭曲,即便是你也无法阅读。狄俄尼索斯只想要一个的答案,你无法提供,他就不再关注。
“赫尔墨斯长袖善舞,历来都是左右逢源,两面讨好。宙斯没有帮助你做任何事,阿芙洛狄忒只想看热闹,阿波罗甚至不屑于掩饰,阿瑞斯、阿尔忒弥斯就更不必说了。
“你觉得自己是温特伯恩家族最后一个存世的传人?不是的,那是赫拉在你进入神庙的时候,盖住了族谱上除你之外的所有名字,故意让你相信自己是唯一的契机。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觉得德墨忒尔是为你好吗?”
“他们已经死掉很多年了,毁灭和新生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至于那些活着的人,提前告诉他们就已经尽到了你的责任。你是预言家,不是救世主。”
男孩脸上的血色刷地退去,紧紧攥着那枚胸针,上面镶嵌的宝石硌得手心泛白。
“对我忠诚,你无需为他们负责。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假装勇敢。除此以外,我还会赐予你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做我的代行者,你还可以选择十二个同伴,天罚结束后,新一代的黄金十二家就由他们组建。你是我最优秀的孩子,能看到最遥远、最完整的未来,应当知道,我的承诺并非虚言。”
经过漫长的沉默,他缓慢而坚决地吐出一个字:“不。”
“你还在坚持些什么呢?”它终于开始失去耐心了。“当年你的祖先跟我达成的交易便是如此。毁灭不可避免,你也救不了所有人。让你和你选择的人都活过审判日,这已经是至高无上的恩典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不信你。”
瞬息之间,那些短暂沉寂的碎片又像万花筒一样在尼克的眼前旋转、重组、碎裂、搅动。巨大的灼痛几乎让他无法维持表情。
“如果你罔顾神恩,执迷不悟,我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它冷酷道:“更换神侍家族无非需要多花一点时间而已。用不了多久,上一代的文明就会被彻底抹去,没有谁会记得你的名字,包括那些你想拯救的人。”
“……我又不是为了要人记得,谁要跟你讨价还价。”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它遗憾地回道,以一种哀怨少女的腔调。“愿你早日从成千上万的无序未来中找到生机——虽然它并不存在。”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不信——”
他紧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这就能阻止空气中的声音进入脑子,直到一双手钳住他的手腕,掰开他用力捂住耳朵的双手。
“温特伯恩先生?温特伯恩先生?醒一醒,醒一醒!你又做噩梦了!”
有人拍着他的脸,喊他的名字。
尼克睁开眼,冷汗浸透后背。
温热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现在应当已经天亮了,只是他看不见。
“我没有做梦。”他的声音清晰、冷静、笃定。“它已经恢复到可以与没有举行过献祭的人对话的程度了。”
对面的人足足沉默了好几秒,小声对另外的人说道:“递一支针剂给我吧。”
尼克听到,哧哧笑了两声,合上眼。
某种清凉的液体被推入血管内。倦意袭来,他毫无抵抗地进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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