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柏从一阵颠簸中醒来时,鼻腔乃至肺腑都黏满了铁的锈腥味,铁网紧贴着她的后背,每根横栏都像冰一样渗着寒气。透过笼顶冰裂的月光,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她正被关在一个连转身都困难的狭小铁笼子里。
恩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腥味立刻在齿间漫开。顾不得身上被击打的疼痛,抬起右手手腕注视着上面的黑紫色纹路。如同菌丝一般,从手腕中心一点向着四周辐射延申,交叉,已攀至肘弯,试探着往上臂延申。
像破屋里被风吹乱的蜘蛛网,又像酿酒桶里发霉的葡萄藤---恩柏甚至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这也是她被关在铁笼的原因---黑疫病的初始症状就是长出这菌丝状的紫斑,随后伴随低烧菌丝发展至全身,异化生成外骨骼,退化出复眼,最后整个身躯爆裂为菌丝丛,彻底人性。
她初次听说的时候还在嘲笑这疫病让人变成蘑菇,可是现在轮到她身上,她就笑不出来了
三天前在冰上捞鱼时,它们还只是几粒小痣,如今已生长到手掌大小盘踞在手腕。更要命的是,她现在脑袋发晕脸上发热,恰好和黑疫病发展的下一阶段对上了。
或许再过几天,她身上就要长出蘑菇了。
恩柏无力地转过头,将微红的脸贴在冰凉的铁笼杆上,向外看去。
看守她的是村里的老铁匠霍姆,此刻他正用长矛抵着笼子,茅尖抖得比她刮风天破屋上的茅草还厉害。
她记得霍姆的孙女去年高烧时,是自己偷了教堂的苦艾草捣碎敷在她额头。
“小恩柏……”霍姆发现恩柏正看着他,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不忍,瑟缩了一下转过头去不看她。他腰间常年穿戴悬挂的皮围裙和羊皮酒囊沾满煤油渍,声音哑哑的,“教堂牧师说……这是黑疫病……是诅咒……”
广场方向传来干草摩擦的沙沙声,村东瘸腿的汤姆正抱着干草,一瘸一拐地往广场中心的柴堆走去,他的身前身后是几乎整个村庄的老老少少。再过不久,她就要被捆上木架立在柴堆中活活烧死。
恩柏看着远处忙前忙后的瘸腿汤姆,低烧的脑中一阵晕眩,就好像之前汤姆的田地被野猪拱烂,她顶着寒风带自制陷阱守了个通宵,抓住野猪后病倒的那次。
后来还是牧羊女玛莎给她喂下了治愈药水,看着她好起来才急忙去追跑散的羊群。
而此刻,玛莎正往柴堆上泼着煤油。
“霍姆大叔!”她突然咧嘴一笑“还记得你藏在地窖第三个架子后面的葡萄酒桶吗?下次别忘记看看有没有发霉的葡萄藤,可别再酿坏了一桶好酒!”
恩柏说完不再去看霍姆,因为有一小队穿着勉强凑齐的盔甲手持长矛长叉向她走来,手上脸上用自家的布严严实实地包裹,除了眼睛,生怕露出一条缝隙让黑疫病钻进来。
恩柏知道,她这是要上火刑架了。
手无寸铁又因低烧乏力的恩柏老实得顺着他们摆弄,将自己牢牢捆在木架子上。旁观的人看到她右手上露出来的黑紫印记,投来的目光中尽是惊惧,无一人敢靠近她。
被立起来的时候,月光正流淌在朗姆杂货店的琉璃瓦上,那些她曾踮着脚尖仰望的彩色玻璃,此刻都在她脚下碎成斑斓的星子。月亮,好像也在她伸出手就能触碰的距离。
此时的月光像融化的银液倾泻在大地上,和未融的雪一起将远处教堂尖塔镀成骸骨般的惨白。
真美啊!恩柏感叹,如果不是被束缚的手腕,她真想试试能不能把这月亮抱下来,藏起来。
如果她这么做的话,全世界的狼人就要来找她麻烦了吧。恩柏遗憾地想,被狗追她都对付不来,如果是狼的话,她可能得掀个倒霉吸血鬼的棺材板自己住进去了。
在恩柏的胡思乱想中,火还是燃起来了,干燥的草茎噼啪作响,火和烟在其中翻滚。人们在火刑架旁围成一圈,双手合十向神祈祷,燃烧的噼啪声混着长长的祈祷词。
玛莎蓝色的眼睛在蒸腾的黑烟下泛着水光,恩柏上周刚替她修好的茅草屋顶的一部分正在火刑架下堆成小山。
干草柴火咔咔的燃烧声含着玛莎的呜咽传入了恩柏的耳中。
恩柏望着女孩腰间干枯的紫藤花环---那是她们春天编的,当时玛莎说要在婚礼时戴---现在它和火刑架下的柴火一样蜷曲发黑。
火舌卷上脚踝时,恩柏开始哼起了梦中的小调。调子不成曲,只是她在噩梦中胡乱听来的。最初是沉沉的,随后转向高傲,高昂,最终却没能突破火与烟的包围圈,在围剿里慢慢低了下去。
灼痛之中,恩柏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透过晃动的焰幕,她模糊地看见霍姆的拳头抵着嘴咳嗽,汤姆映着火光的眼睛像有铜币融化,而玛莎的眼泪正滴入火堆腾起青烟。
恩柏笑了,在火焰吞没喉咙前喊:“记得把灰烬撒进田里!”
“会长出超---大蘑菇哦!”
恩柏最后的大喊在广场中回荡,人群里祈祷的声音渐渐更大了。离得近的,一边祷告,一边往火中再添柴火和煤油。巨大的火焰在广场中熊熊燃烧,如所有人希冀的一样,将疫病的萌芽烧毁殆尽。
也有一边抹泪一边回忆往昔的人,不过,这已经和恩柏无关了。
肉烧焦糊的味道还在鼻尖萦绕,在自己住了五年木屋的床上,恩柏睁开双眼。此时透窗而入的月色照亮这一方床铺,窗梁上悬着的草编风铃正叮当作响。
身体还沉浸在被烧灼的剧痛中痉挛,她却猛吸一口气一个翻身利落地从床上起来,手第一时间摸向了藏在枕头下的让她能死而复生的秘密。
那是一枚正闪着幽蓝光芒的襁褓扣。她出生被遗弃时便钉在襁褓上,随着她流浪,随着她定居这里。
襁褓扣一面是凸起的椭圆,纯银的底盘上镶嵌着恩柏认不出材质的宝石,手指轻触会感受到触碰一泓清泉的微凉。细腻的感觉从指尖缓缓蔓延。不似寻常宝石那样冰冷坚硬,而是蕴含着温润的生命温度。这让恩柏时常感觉它是活着的。
另一面则是平的银质底面,刻着未知的图案。银的质地坚硬,使得这些纹理清晰且有质感。
恩柏即使再不识货,也能猜出这枚襁褓扣价值非凡。更何况,它拥有着让人死而复生的力量。这些年,这枚扣子的存在,恩柏谁也没告诉。
五岁跌落冰窟,八岁误食毒莓,十一岁被谷仓掩埋……这些年,一个流浪的孤儿要在外面到处是剑和魔法的危险世界活下来可并不容易。
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握着襁褓扣往后重重倒在床上,旧床拉长着发出“吱----”的惨叫。
死而复生是真的,死亡时的感受也是真的会完完整整体验一遍。
此刻冲过头的心脏得到放松,感官更加敏锐了。恩柏很难不去回想被火焰吞噬直至成为一滩灰烬的过程。闻着床铺间安心的味道,她猛地缩成一团。
肌肉在高温之下被炙烤蜷缩,火焰顺着呼吸灼烧蔓延至五脏六腑,眼前的世界也因剧痛而扭曲。每一丝疼痛都在脑海中疯狂跳动,每一寸皮肤都在痛苦的嘶喊,在被千刀万剐。
幸好复活了。
恩柏手指摸索着扣子,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安心。
恩柏躺在床上歇了一会,等着身体从被烧灼的余韵中缓过来。她抬起右手,手腕上的菌丝紫斑仍牢牢地扒在她的手上。
可是,依照她八岁误食毒莓那次的经验,死前被毒素疼得死去活来,复活后很快就能上蹿下跳。这紫斑是怎么回事?
不会真是黑疫病吧?恩柏苦恼地想着。她将手背贴向额头,确认自己没有低烧后,松了口气。
她又用力掐了下手腕上的紫斑,刺痛感刺激之下,她又勉强笑了出来----用亢奋掩盖恐惧,是她流浪练就的本能。
“看来本蘑菇精还没熟透呢!”她模仿着吟游诗人的腔调“《孢子史诗》第七章怎么唱来着?‘未发烧的蘑菇帽,能在月光下蹦跳?'”
这世界上当然没有《孢子史诗》,她也没有听过真正吟游诗人的歌声,都是她想象出来的,她甚至又哼了哼梦中的那首曲调。
这个时候,远远的,屋外传来小小的喧哗,一道火线正缓缓向恩柏偏僻的木屋移动。依靠莹白的月光,恩柏看清那是举着火把的村民。
还有女性压抑的抽泣混在风中:“神啊……原谅我们……愿她的灵魂安息……”
看来小屋也保不住了。
恩柏翻身跃起,她撕开褪色的窗帘缠绕住右手,扯下墙上挂着瘪瘪的布袋,将橱柜里的食物扫近布袋中,将木屋内匆匆搜刮了一遍。
路过桌上的草蜻蜓----左翅还只做了个轮廓,中间是空的,红色的颜料只上了一半。
像玛莎哭肿的眼睛。
最后,恩柏合上门,回头看了眼生活五年的破屋。霍姆藏酒的地砖位置,玛莎漏风的屋顶,汤姆的糟蹋的田地——所有的记忆都在月光中扭曲成迷蒙的雾。
“田就留给玛莎吧。”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对着虚空轻笑。
“现在……该去找让我长蘑菇的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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