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深秋的雾一样浓稠，侵染着每个进入塔尔塔罗斯的生物。日月和群星向来吝啬，绝不肯眷顾此处，只有那五条湍急的长河，在亘古不变地流淌。
塔尔塔罗斯的最深处，一座青铜大门前，年轻的智者停住脚步。这座只能从外面打开的大门无法用强力拆毁，它由三位独眼巨人亲自铸造，后来又成为他们的牢笼。
门后的黑暗里，传来沙哑的嗓音，“是谁，胆敢冒着触怒神王的风险，来探望这群囚徒？”
千万年前，地母的儿子们被关进此处，他们日夜咒骂克洛诺斯。
于是，冷漠的塔尔塔罗斯走出宫殿，用暴力教会他们“闭嘴”。
长夜无尽，唯一的乐趣竟只剩下了沉睡，如死一般甜美的长眠。
“宙斯要推翻克洛诺斯，战事遇到波折，我来到此处，请求你们的加入。”伊阿佩托斯之子如此开口。
“宙斯？”巨人门花了很久，终于猜到这是克洛诺斯的好儿子。
“哈哈哈！”阵阵笑声从门后漏出，如西风折断枯枝般，干涩、低沉。
门上透气的圆形小窗里，突然露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巨眼，它沉默地注视来者。
“他释放了我们，却亲手把我们送进深渊。”良久，六道迥异的声音齐声说，“我们凭什么相信，更加狡诈的克洛诺斯之子，不会背弃誓言？”
同一时刻，奥林波斯山上，地母盖亚走到大殿中央，七嘴八舌的神灵们立时噤声，以示对这位创世母神的敬重。
盖亚敲了一下权杖，朗声开口：“未来的神王，我的儿子们在暗无天日的幽冥，困得太久了，他们本可以帮上你。”
初闻这带着三分不满的话语，宙斯略微皱眉，接着，他换上无可指摘的笑容，温声安慰：“地母，普罗米修斯曾向我建言，我已派他去解救他们。”
地母毫不留情地反驳：“克洛诺斯也曾释放过他们。”
未来的神王捏紧双拳，仍是一脸笑意：“等普罗米修斯归来，我定赐下诸般荣誉作为抚慰。”
……
“嫁给普罗米修斯？！”长姐斯提克斯打翻了酒壶，“你疯了，墨提斯！”
“你明明知道，大洋要和宙斯联姻，父神属意你为神后。”
对着智慧坚毅的双眼，斯提克斯放柔了声音，“你之前，并不抗拒的，嫁给他，一神之下，万神之上，这不是你最渴望的权柄吗？”
“曾经是。”智慧平静地回答。
“你耗费了多少心血，才从父神的三千儿女中脱颖而出，获得如今的显赫地位，甚至还能更进一步。”
斯提克斯的胸膛急剧起伏，喘息急促，“呵，就为了一个男神，全都放弃了吗？”
墨提斯转过身，抿起唇角，像是春日里最轻微的风：“天上地下，再也不会有谁，像他这么爱我了。”
“克吕墨涅的好儿子！”气急的冥河女神口不择言，仍试图劝说妹妹，“就算你喜欢他，做了神后，你照样可以把他收为男宠啊！”
“嗖——”墨提斯挥出长剑，劈断了桌子的一角，“姐姐，请不要这么侮辱他。”
斯提克斯仿佛被定在了原地，颤抖着指向墨提斯：“为了一个男神，你要对我挥剑吗，墨提斯？”
克里特岛的海风吹乱了墨提斯的金发，掩盖住她的面容。斯提克斯叹了口气，走上前，为妹妹梳理鬓发。
太阳有些刺眼，斯提克斯闭上眼，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刚出世的墨提斯，因为天生的智慧权柄，被父神亲自抚养，斯提克斯为此难过了三天。
那是年幼的墨提斯，她挥舞长剑，独自斩杀一头海怪，鲜血染红了整片海域，从那一天起，她成了父神最宠爱的女儿。
永远年轻的墨提斯，她站在台阶下，永不厌倦地施展智谋，一次次从暴怒的父神手中带走姐妹们，当然，也包括斯提克斯这个姐姐。
斯提克斯疲惫地睁开双眼，看向她最聪明的、从来不需要操半点心的妹妹：“我帮你，墨提斯。”
“谢谢。”墨提斯垂下眼睑，“还有，抱歉。”
“你可是我的妹妹啊。”斯提克斯把她拥入怀中，“智慧嫁给了智慧，这是在挑衅王权，我们要好好筹划。”
“王权，哼！”巨人们的争论还在继续，无懈可击的巨人科托斯如此说，“王权都是一样的虚伪！而你，王权的走狗！”
普罗米修斯并没有为此恼怒，嘴角噙着一抹笑，耐心地等他们发泄完毕：“宙斯让我转告，冥河女神斯提克斯将会见证他的许诺。
“从今往后，诸神的誓言都要用冥河之水浇奠，违背诺言的永生者们，会沉睡一年，昏迷九年，如此方得解脱。”
巨人们停顿了一会儿，纷纷赞叹，谄媚地笑着：“不愧是命定的神王啊！尊敬的使者，请原谅囚徒的无心之言，在觐见王者前，我们要备上一份厚礼，当然包括您那份。”
………
“厚礼，当真是一份厚礼！”宙斯急忙走下王座，没有奔向那冒着火星的雷电，反而握住了领头巨人科托斯的手，这让巨人们的笑意凝实了三分。
地母站在王座旁，温柔地望着即将为她增加光彩的儿子们。
宁芙送上一只盛满水的金杯，宙斯握住金杯，浇奠在地：“从今往后，永生者的诺言都要有冥河的见证，谁要是违背誓言，注定要虚弱整整十年。”
冥河女神弯腰，感谢宙斯的恩赐，巨人们的脸上露出狂喜。
大智的宙斯接着说：“乌拉诺斯出色的儿子们，我要告诉你们心里的话，为了荣耀和权柄，我们和泰坦神打斗多年，战事苦持不下，你们有强大的威力、不可战胜的手臂，请莫要吝啬你们的力量。”①
宙斯说罢，圆滑的科托斯代替兄弟们回答：“多亏了明智的陛下，派来普罗米修斯，我们才能从塔尔塔罗斯解脱，怎么敢不强力支援这场苦斗？”②
宁芙们再次送上六个金杯，杯中盛着能恢复神灵力量的琼浆，宙斯亲自把盏，送到巨人手中。
感念王者的厚待，巨人们拿起雷电，亲自为宙斯佩在腰间。
意气风发的雷霆之主回到王座，雄鹰停在他的肩头，他慢慢看向普罗米修斯：“巧言的伊阿佩托斯之子，你诱使克洛诺斯喝下酒，失去了诅咒的能力，又向我建言，带来了六位出色的战士，我该怎么感谢你？”
普罗米修斯弯下腰，白色的希顿印出坚挺的脊背，“为陛下尽忠，是臣子的荣耀。我想请求您，以您无穷的力量，恩赐下界凡人，让他们在死后，成为新一代人类的守护灵。”
“嗯。”未来的神王敲击着酒杯。
普罗米修斯继续补充：“凡人只知克洛诺斯，却不知陛下的仁慈。您赐下如此大的荣宠，他们必定心生感激，岂敢不为您的荣耀增色？”
“嗯，”宙斯沉吟片刻，坐直了身体，“我同意你的请求，这件事，就由你去宣扬吧。”
就在宙斯应允的瞬间，命运女神短暂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凡人们似乎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空。
普罗米修斯行礼远去，宙斯看着他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诸神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傻子吗？
如此大的功劳，不管是要求更多的珍宝和权柄，还是请求为婚姻赐福，出于王者的信誉，他一定不会拒绝。
在普罗米修斯眼中，那如蝼蚁般弱小、似蜉蝣般短命的凡人，竟比权柄和墨提斯，还珍贵吗？
普罗米修斯回到了山谷，洪水奔腾多年，农业女神奉宙斯之命，不曾踏入凡间半步。因为缺少食物、水源，凡人们成倍地死去，活着的也多是面黄肌瘦，仿佛披着人皮的骷髅。
可是，当他假装得蒙神谕的凡人，来讲述宙斯的恩典时，他们仿佛忘记了奥林波斯诸神施加的种种不公，急忙跪地称赞。就算是卧床不起的病人，也要掀开薄被，艰难而又迟缓地趴在床上——为宙斯祈祷。
普罗米修斯离开了。
塞萨利的山谷，风声猎猎，寸草不生，达芙妮已按照他的嘱咐，带喀戎去海岛远避——这里空无一神，他没有等到墨提斯。
“哗啦啦——”河水剧烈地流动，一位女神从水中升起。
普罗米修斯惊喜地转过身，却撞见一双和墨提斯极为相似的眸子。
“我是斯提克斯。”冥河女神挽弓搭箭，毫不犹豫地朝普罗米修斯的咽喉射去。
水蓝色的箭羽带起一片风，他就这么站在原地，任凭它掠过脸颊。
斯提克斯放下弓，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还算有点胆识，克吕墨涅的好儿子。”
“墨提斯原本可以做神后的，没有神比她更适合做神后了。可她为了你，为了你这么个神，来求我帮她。”
斯提克斯一步步走近，终于在他面前停下，像是恶狼低吼：“你必须付出一万倍的忠贞，才对得起智慧的深爱。”
普罗米修斯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瞳孔微缩，很快就明白了斯提克斯的话中含义，他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抬起头，把手贴在心口，对着斯提克斯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许诺：“您是冥河的化身，诸神誓言的见证者，我愿对着您起誓，永远保持对墨提斯的爱和忠贞。
“还有，这不能叫付出，是我心甘情愿。”
时间仿佛凝固，斯提克斯呆愣片刻，轻笑一声：“狡诈的伊阿佩托斯之子，我终于明白，墨提斯为何会爱上你了。”
“那么，能否请您告诉我，墨提斯去了哪里？”
狡诈的伊阿佩托斯之子如此祈求。
①②化用了《神谱》中巨人和宙斯的对话。
塔尔塔罗斯：吵吵吵，就知道吵吵！深渊委屈你们了！
六个巨人：急急急！刚刚得罪了要救我们的神，怎么办！
斯提克斯：啊啊啊！妹妹迟来的叛逆期，当然是顺着她了！蓝颜祸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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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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