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转,又是一年春。
这一年间,庆国局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朝堂动荡,边境不宁,北齐隐隐有趁火打劫的迹象。
先二皇子薨逝,陛下连发数道旨意,接连废黜宰相、护国将军、户部尚书等人,又在太子尚在的情况下追封太子,据说旨意下发的当天,先二皇子门下八大家将尽数离去,不知所踪。
诸多事件结合,先二皇子的死变得格外微妙,不过能在京都里混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儿,不论真相如何,承太子的葬礼上各个悲痛欲绝。
其实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名满天下的小范诗仙,竟然是陛下的私生子,被陛下亲口承认后列入皇子序列,行二,是为二皇子李承闲。
若说此前承太子李承泽与太子李承乾之间争权夺利,阴谋诡计都是藏在暗地里的,明面上装的是兄友弟恭,貌合神离。
自陛下公然召回这位二皇子李承闲后,新二皇子与太子李承乾之间便犹如狂风骤雨般来的毫不遮掩,二人曾多次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与朝臣的面争得是面红耳赤,毫不相让。
陛下对此非常头疼,责罚过二人数次,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下次依旧是争得气血翻涌,硝烟弥漫,闹到最后,连京都城的普通百姓们都有所耳闻,面上噤若寒蝉,私下里却都感慨二皇子深得帝心,颇受恩宠。
可不就是恩宠,先是接手了承太子门下势力,后又接管内库,就是连当年的春闱都是由这位二皇子主持的,其势头连太子都要避让几分。
“市井都是这么说的?”
“外面都说殿下才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呐!”
范闲窝在秋千里晃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出声,提起酒壶仰头喝下。
前来禀报的小厮心中忐忑,跪伏在地下小心翼翼的问:“殿下,可是有不妥之处。”
“自去领赏吧。”
小厮欢天喜地的退下,屋内便是长久的寂静。
“砰”精美的茶盏器皿被狠狠扫在地上,圆润的葡萄滚落在地,范闲散着长发,眸子猩红的盯着面前的墙。
那里挂着一幅字,称得上简陋也算不得难看,但至少并不适合挂在如今炙手可热的二皇子的房间。
鳏寡孤独——
只四个字,墨迹洇湿了纸张,字迹潦草又难掩其中苍劲之力,漆黑的墨如雷霆万钧,沉重的劈在褶皱的纸张上。
那是李承泽留下的手书。
在李承泽下葬三天后,庆帝下旨将二皇子府赐予了范闲,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论是人是物,是死是活,所有的全部。
范闲孤身一人入了二皇子府,除了背在身后的硕大箱子,什么也没有带。
昔日华美气派的府邸如今空无一人,廊桥阁瓦,庭院深深,愈发显得萧瑟。
彼时锋利的剑客一身缟素,持剑以待,见了范闲二话不说,剑光以至。
“这一剑,为殿下——”
范闲堪堪躲过避开要害,泛着冷光的剑刺进了他的肋下,霎那间,鲜红的血不断涌出。
就在范闲以为他要乘胜追击杀了他时,谢必安收了剑,腰间扎着的白布刺激着范闲的双目,猛的一口血喷溅而出。
范闲随手抹去,沉默的掏出伤药草草的倒在伤口上。
见他一脸木然狼狈,谢必安说:“我曾答应过殿下,不会杀你。”
“……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你最该清楚!”
范闲掀了掀唇,不再言语,他沉默的跟着谢必安一路走到了李承泽的书房,看他径直走向屋子中央硕大的棋盘,在棋子中掏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就要离去,范闲上前拦住:“给我。”
剑客愤恨的抬眸,字字带刀:“殿下在时,你处处与他作对,殿下说什么你都不愿信,现下殿下故去……”
说到此处,剑客哽咽了一下,问他:
“范闲,你安的什么心?”
范闲不语,只是执拗的注视着他,嘴唇因伤口未治而变得苍白,钳制谢必安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也不曾松懈。
谢必安本就是九品高手,尸山血海淬炼出来的白面无常,便是鼎盛时期的范闲也敌不过他,何况是受伤的范闲,剑客毫不费力的挣开他,就在要离开的时候,范闲的一句话定住了他的步伐。
“你不想知道我把承泽葬在哪吗?”
剑客的厉剑已横在范闲脖颈上,顷刻间温热滑下,谢必安已然动了杀心。
“范!闲!”
范闲毫不在意,哪怕谢必安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他无声的笑着,眼中遍布血丝,定定的看着剑客,小声说道:“那是一个好地方……他会喜欢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张扬的笑了,那笑声越来越大,脖颈间的血洇湿了他的衣襟,乌发红唇,笑声刺耳,神色痴狂,谢必安此刻放佛看见远在信阳的那位。
那张纸还是被送到范闲手里,他小心翼翼的展开,待看见内容时,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竟不敢再多看一眼。
纸上所书:鳏寡孤独
这四个字成了范闲经久不忘的噩梦,他日夜强迫自己去看,却依旧无法消除梦靥。
范闲入住二皇子府的第二日,陈萍萍悄悄来见了他。
短短几日不见,范闲觉得这位杀伐果断的监察院院长苍老许多,同样,陈萍萍见他也是一怔。
陈萍萍握住范闲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了。”
“……院长”
就像是雏鹰归巢,范闲依偎在陈萍萍身边,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腿上,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开口就抑制不住的哽咽。
陈萍萍难掩眸子中的心痛,顺着他的头发向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听他说对不起婉儿,对不起叶灵儿,对不起范建,还有李承泽——
陈萍萍手下一顿,温声道:“范闲,我已经安排下去。”
“晨郡主和叶灵儿那边放心,我来处理。”
“范建不会怪你的,他只会恨自己没能保全了你。”
“至于老二,他可是给你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啊……”
范闲轻轻摇了摇头,喃喃道:“他分明是吃定了我……”
怕是不会有人相信,要了李承泽性命的毒药不是他下的。
那日他怒火中烧,众目睽睽之下给李承泽下毒,他无从辩解,因是他种下的,苦涩的果子他也咽下,只是连累了旁人。
果不其然,帝王大怒,发落了一干人等,却把他高高捧起。
庆帝说的对,他下毒的时候就该考虑到那是婉儿的别院,谋害皇子,在场的都是帮凶。
范闲自嘲的想着,李承泽是了解他的,他笃定自己会认下杀害他的这件事,而事实上范闲也做好了以命换一命的准备。
李承泽死前在他面前几近示弱的一番话,让他心甘情愿的缴械投降,春花凋零在他怀中的那刻,也带走了范闲心下那属于春日的生机和色彩。
“范闲,你能够伤心的时候不多了。”
“你也该想想,日后应如何。对太子如何,对朝堂如何,对陛下如何。”
“眼下林若甫式微,范建虽无性命之忧,但这仕途……他该回儋州看看了。”
“老二留下的诸多人中,要谨慎斟酌,哪些是刀,哪些做柴。”
“往后监察院明面上不可再与你来往,让影子暗中保护你……”“不,院长,影子留在您身边,我还有五竹叔。”
“院长,范闲还有一事相求。”范闲踌躇片刻,“王启年……”
“我放了他回家,还望院长日后看顾一二。”
陈萍萍应下,“他好歹是监察院的人,又是我促使到你身边的,他的安危你放心。”
“只怕是他不想走。”陈萍萍补充。
范闲苦笑着摇头,“从前是从前,现下才是腥风血雨,老王家庭美满,不要参与到这风波之中了。”
“是我想岔了,从前不愿参与权势争斗,殊不知即使不愿,也会有人逼着去争。”说道最后,范闲眼里迸发着强烈的忿恨与杀意。
“罢了……”陈萍萍长叹一口气,一如初见,眼里盛满了慈爱,他说:“范闲,做你想做的事,天大的事,我来扛。”
那之后,除了上朝,范闲私下里再也没有见过陈萍萍,无外乎其他,当今陛下直白的宠爱使得二皇子府邸门庭若市,人流如注,比之承太子在世时也不遑多让,当然,各家的探子也如影随形,一举一动皆暴露在群臣眼中。
时隔多日,范闲以二皇子的身份再次踏入朝堂,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又是一捧投下的诱饵,朝臣议论纷纷,庆帝说,信阳长公主不日回京,递交内库账本。
“二皇子,内库,你也该接手了。”
庆帝毫不掩饰的偏爱将他高高架起,太子愤恨的目光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庙堂至高之人,端坐在幕帘之后,倨傲的看着亲手落下的棋局。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成了一句笑话,这本应为造福百姓,为万世太平的朝廷,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金碧辉煌之下,已是沉疴深重,亟待衰败。
范闲朗声谢恩,似是高兴极了,他俯身下拜:“谢陛下——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低垂的乌发遮盖住眸子中的寒意,他眼含杀意的看着脚下的那块地方,再抬头时,面上已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范闲微微侧身,不期然间和太子对上眼神,他扯了扯嘴角,眼神直接略过太子,范闲听见他金色袍袖之下,传来的骨骼紧握声音。
伴随着群臣激辩的嘈杂声,范闲灵魂逐渐抽离,他想起了那天与陈萍萍对话。
他问陈萍萍:“李承泽以往处境如何。”
“盛宠。”
“十三岁封王,十五岁参政,陛下赞他贤能,做亲王可惜。”
“……陛下有易储之意?”
“陛下从未想过废除太子。”
“李承泽说他不愿争。”
“老二是陛下为太子准备的磨刀石。”
“他自小聪慧,心思缜密,母家是江南望族,与太子年龄相仿,所以陛下选中了他。”
“他很聪明,应是很早就知道了。”
而今范闲成为磨刀石站在朝堂上时,他仿佛看见了十几岁的李承泽,孤身一人站在权利中心,魑魅魍魉不断拉拽他的衣袖,单薄的身影被撕扯的七零八落,如一抹渺如轻烟的枯尘随风飘散。
承泽啊,你一定累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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