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眼睛闭熟了,全个的世界终于醒来。下弦今夜月,半边的规明的物状溜淌天边,不是全然的皎白,而带些浅灰,不见得污糟,却像烙着一层供香烧落的一粒一粒的灰。

这是上个月的光景?更像上一年罢?久延至十年前么?与眼下到底不同。今生不知还要错过多少个月亮。

月色和梦境的边缘撞在一块,相类而迥异的两种介质,迸射出滋滋的摩擦的强光,活活烧了起来,复刻出一个消逝过的太阳,觉不出特别的温度。但他记得,这是三月十五那日,日头很好。

一串串的流液渐渐溶解出各异的人影,五官和四肢的运转也精细且快了。思想的笔触抖抖索索,烘起一圈新鲜的血痕,堪将前后两层人皮穿透的力度,在眼珠子里煎沸,不免想到失明那一刻的痛楚。而那一个人沿着滚淌的墨汁驻步,在呼吸可触及的空气下,雾气冲开,满身的浓淡沉落下来,变得真实。

他听见自己说:“且由在下代劳,为令狐掌门上药罢。”

掌心贴到棉布制的衣袍裹住的后背,心跳的余震抵将上来,像争往鱼食的红鲤的鳍摆相撞的水波,隔多一层人皮,显得柔软了。他清醒的时候是个瞎子,为平衡五感,触感变得敏锐许多,显是意识到这一点,画面顿暗了三四分,惟有那累累的红,鲜亮如旧,药膏不知甚么时候出现在另一只掌心里。他动一动这只手,这件外袍便磁吸着他的掌心揭开起来,飘落地上,四围的人影晕墨一般,净一片杂色的流液,往对面瞧去,惟见雪色的颜料里溶着漆黑的墨汁,直直淌下,同结块的青色混在一起。好一间染坊铺。

他又听见自己说:“且由在下代劳,为令狐掌门上药罢。”

掌下犹有一件中衣,黏着冷汗和温血,轻轻一扯,这原来雪白的衣物浮过头顶,染坊铺也飞走了,白花花一片,沾血的部分高高浮起,日轮染上赤红,照射这具精壮的肌体,汗珠在皮肉上挤出头角,往下,积成豆粒一般大小,溜出一道长长的多弧多角的水痕,流往背腔和腰腹的速度并不同,前者会有些许的阻滞,便是一种自然规律的呈现了。两声稍促的吸气适时响起,他挖出两指的伤药,敷在伤势之上,钻起一阵酸麻,似是割开的血水两边的肌肉正吮食着手指的皮肤,延伸指尖的脉搏闷闷颤抖。

那人唤道:“林师弟……”

肩前的伤势亦不能冷落,两指又沾上厚厚的药膏,罩住流动的鲜血,打着划,那张苍白的脸终于转了过来,微微仰着头,犹能见到日光下一片细短的微颤的绒毛。他点蘸些许新流出的血液,抹在这两片失掉血色的唇上,那道呼吸骤地偏了一偏,他的手只暖了一半。

林平之将令狐冲的下颏掰正到目光下,冷冷一笑:“怎么,你也在梦见我?”

令狐冲猛地睁开眼,粗喘几口气,右手往肩上的伤探了一探,已好大半,正欲起身喝杯凉水,才发觉被褥上一阵湿黏,点着油灯的瞬间,那张昳丽的面孔忽的浮泛眼前。他猛一摇头,步至窗前,天色迫明,隐隐摹出嵩山那巍峨入云的轮廓,他记得,劳德诺那日言称左冷禅隐居西峰,那么林师弟大抵也在西峰暂住了。

今日来的仆从不对劲。

林平之吹了吹唇边的茶水,又放到桌上,心里寻思着:难不成左冷禅这么快就要过河拆桥?前日他听闻了辟邪剑谱的修炼关窍,语气惊愕不似作伪,但凭他心高气傲,又一身足以开宗立派的本事,肯不肯过第一关尚属未知。况且岳不群还好好做着五岳盟主,林平之自认还未失去身为鱼饵的利用价值。那是岳不群派来的人?他手下的人不都尽杀了,抑或逐出门了么?何况左冷禅只是瞎了,又不是死了废了,在这嵩山西峰,混入一两只苍蝇也不容易。还是劳德诺?他敬畏他师父得很啊。还是——

“林公子,请待小的重新沏一壶茶上来。”

那人哑着嗓音,听不出原来的音色,只道偶感风寒,因而嗓子变了样子。

林平之哼了一声,“你得了风寒,怎么左掌门没吩咐你,别将病气过给我么?”话落,便要抽出手边的剑,那人预料到他的动作一般,一掌振飞了剑,他心下一惊,往声音的方位扑去,只抓住一截金属,唰的一响,长剑出鞘,他往侧面一闪,剑鞘格在胸前。那人内力深厚,可自己手中未夺得长剑,已落下风。他喝道:“甚么人?”

“林师弟,是我。”

“是你?”林平之一怔,微微嗅了一嗅,复冷笑道:“你的伤好得倒快。也是,岳不群虽厌恶于你,可你不见得怨恨于他。令狐大侠待恩师尽忠尽孝,江湖上谁人不知?难为你令狐掌门千里迢迢赶来嵩山。”

令狐冲放下剑,说道:“林师弟,左掌门阴鸷狠辣,野心勃勃,绝非善类。我亲眼所见,前有刘师叔满门尽灭,后有华山——后有恒山派险遭灭顶之灾。林师弟,我只怕你……怕你……”后半句话却说不出口了。

好不好的又怎样?他只要报仇。

“依你之见,甚么是君子?甚么是小人?”林平之问道,也不等他回复,继而说道:“左掌门堂堂正正一代枭雄,再如何心狠手辣,也不失光明磊落的气概。何况左兄与我有一个共同的仇人,遭逢相类,我投靠他还来不及。至少,他有心教我一个瞎子自生自立的本事,可没教自己孩儿来勾引我。”

令狐冲脸色霎变:“你!小师妹对你一片痴心,全无作伪,师父他……他如何也不能控制小儿女情深一往。”

林平之冷笑两声:“你倒不如可怜可怜你对自己师妹的一片痴心罢。”

令狐冲瞧着他一身绮艳,双目失神的模样,虽心有愠怒,却软和了心肠,问道:“左掌门许诺替你治疗眼睛的毒伤,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林平之道:“我好得很,不劳令狐大侠费心,一些端茶倒水的琐事也不敢高抬贵手,请回罢。”

令狐冲将一杯暖茶放到他手中,叹道:“我是你大师哥,又是一介山野村夫,怎么服侍不得师弟?当年洛阳城里,我记得你抱过我上马,还为我将剑赎当回来,堪能保全三分颜面。今时能换我照料林师弟,令狐冲满心欢喜。”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他素知自己浮滑无行,以招致诸般祸事,可这些话是从心腔直冒上口的,实非贫嘴,既然坦坦荡荡,心慌缭乱又是为了甚么?莫不是那些个怪梦作祟之故?还是因为同林师弟怀揣着些他二人独一份的私隐么?他怎会如是作想?往林平之脸上瞧去,却见两瓣薄薄的焦粉升起,像暴风雨前的那一个玫瑰色的黄昏,不觉呆住,转眼间,风流云散。

林平之怔愣半晌,面色变幻不定,庆幸一瞬自己尚且失明,否则梦幻虚实,一时难辨,忙一定神:“呸,油腔滑舌!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谁稀罕你记着?只你记性好么?你助我逃离华山派,无论有何目的,我也亏欠你一份恩情……”

他忽然噤口,侧耳听了一听,压低声音:“看来左兄有事传唤。令狐兄,请恕招待不周。”

日暮时分,林平之方才回到这处院落,他同左冷禅研习了半日武功,此刻背上蘸满一层薄汗,好不难耐,忽想到身边仆从已被调换,心中暗骂,又忍不住想看他耍甚么鬼主意,便如寻常般唤人去烧热水,今日之事,只一概当作不知。令狐冲留在这里,一来好过他跑去华山找岳不群通同一气,二来好让他饱尝相思之苦,他人愈是难过,心里愈是畅快……林平之想道,然而只要与这个人待在一处,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就像从前半夜点着灯芯的那一瞬间,飞光满室。他不会去怨恨修炼辟邪剑谱的代价,为复家仇,别无二选,但他惶惧这个朝着未知方向变异的自己,越是害怕,越是厌憎,恨不能将这种无必要的感情也一刀切去,一了百了。

持久的黑暗像一条吊死鬼伸出的舌头,不间断地舔舐着心底万般的感触,附着腐蚀气味的黏液,养分吸食足够,便一圈一圈缠缚着乱糟糟的情感,拉扯揉捻,仿佛打磨着吴地的丝弦,偏又不加修饰,绷置在蜀桐上,倾力去拨弄。

直教人发疯。

他情愿昏睡,情愿做梦,惟在梦幻之中,他才觉察出自身的一种真切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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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冲平]平生一片心
连载中柳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