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待改)

清醒的一刹那,梦潮波声渐小,昏黑笼盖的憋闷松开一道缝子,青翠,微酸的露气斜射鼻息,手指挟住门边一枝新摘的柳条,小颗小颗的夜雨的温存淌溜虎口上。

甚匆匆岁月,又人家,插柳记清明。

那步声近了,林平之侧过头来,感觉到手心里蔓延着竹条编织的一个篮子,思觉流到梦外般的一瞬间,黄纸和香烛的气息往脸边扑着,锡箔上飘闪肉白色的光。

那人甚么也不说,只拍一拍他的肩背,

河畔,火光嚼咽一片又一片的金银纸,令狐冲盯着火边那截月白色的袖子看,隔着焰光,眼前的师弟似乎溶成了一片浮漾水面的影子,浮泛一挪一挪的微波,世界仿佛蜡封进酒里。他忙一眨眼,脑海中浮起了师娘师父的脸,几乎记不起生身父母的面容,心绪又沉了下去。

“令狐兄。”

林平之忽然唤道。令狐冲见他烧完纸,上前收拾一番手尾,火光熄灭的一瞬,他瞧见林平之启唇说第二句话,“你何必在我身上打刻舟求剑的主意?这些时日以来,我倒是想明白一件事。”

令狐冲默了一默,听得他缄口,顿生警觉,确认了四下别无他人,又悬起一颗心,问道:“是甚么事?”

“我一生下来,是为了残缺而活的,这是命中注定,神仙难救,”林平之幽幽地叹,“可是,人只活一辈子,你明白么,我也只活这一辈子。”

令狐冲温声道:“林师弟,你正青春年少,已凭就一身本事报得家仇,光阴前程,莫可丈量,世上谁人不敬不服?我在你这时年纪,尚做着后山的马骝,一天天胡行乱闹,不务正行。”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快活的日子,倘使那些时光能一天天的流转下去,甚么浮名利禄,盖世神功,通通都好没滋味,可这种日子注定会被打破,想到曾经一身因逞强受的重伤,一脊的藤痕,一背的刀伤,一身的经脉,此刻竟沁出丝丝缕缕的痛意和蜜意来。他的思绪落到林平之脸上去,蓦地意识到,换作是小师弟,若能教他做回羽翼庇护下的少镖头,哪怕要双手奉上辟邪剑谱,难道他会犹豫半秒么?只是,旁人做得出强夺剑谱的事,灭人满门不过顺手,死人才守得紧秘密。

谁叫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间呢?一股悲哀,一股凉意,从河边青草上的尖尖漫了开来。

“便按你说的,你快活的日子着实多得惹人艳羡,”林平之惆怅半晌,“之后,该同我先祖那般置办家业,买妻买子,教那位无我半分血脉的后人覆辙林平之的今日么?”他语气愈发的淡漠,“大师哥,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我一生人的运气在前二十年使了一半,在岳不群屋外的山崖又交了另一半,一无所剩。你接近于我,只恐有损无益。”

令狐冲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林师弟,除却你家剑谱,你怎知你自己全失掉了教人钦羡眼热的好处?”

“令狐兄不愧为岳先生座下高足,”林平之忖量自身之于令狐冲实已无利可图,也仅仅而已,只轻哼一声,一盏难言的心气绰的亮起,满浇胸次,他忽道:“年少英侠如你,究竟也有诸多求而不得……你说,做人有甚么意思?”

林平之声音愈轻,末尾一句话像沾有阳光温度的柳絮挠过目睫,霎眼无影无踪。令狐冲正待问清他说了甚么话,骤然耳畔一温:“令狐兄,请恕多言,任姑娘情真意重,待你小师妹爱屋及乌,是你良配。”怔愣半晌,只见人影已飘出几丈之外。

风沉露,月勾星。

林平之回房静坐,半晌,闻见空气中窜起一股灯油的味道,他将脸转向气味的发端,手指勾捻一束发丝,不快不缓说道:“你该回去了。嵩山收到请帖,岳不群广邀五岳剑派门人,前往思过崖观瞻各派剑法绝学。”

令狐冲隔着烛光望去,但见一丝微笑挂在他面上,晕着橙红的光线,平静得虚恍,颊上笑意夹起的温风尽弹到了自己脸边。不知道左冷禅日日都说些甚么鬼话来哄他?“林师弟,做师哥的劝不住你,只盼你少些思虑,好自珍重,你的眼睛总有治愈的办法。”

林平之轻轻应了一声,数着那步声走到门边的距离,嗅及山风潮润的露气,他说道:“我自个都不抱期望的事,你干么白白替我挂心?”

“这世上本不该所有的事,都非得理清个盈亏利害不可。”令狐冲叹声道,眼见他一副神情如玉刻般冷冷清清的塑着,一动也不动,不禁又想,当年也是在洛阳,林师弟与小师妹总待在一处,两个人有笑有闹的,远看一双璧人,尽管刺眼挠心,可也鲜活生气得多,一时很不是滋味。念及流落江湖前的日子,他心中一贯不全然的洒脱磊落,渐渐地想,你心里既有宿怨,难道我还怕更惹你着恼么?“师弟的人和剑都是俊极了的,不免教人痛惜。”

“是吗?我倒忘了,令狐兄又不是岳家小姐,怎能拿出那样可亲可敬的缘由来?”林平之森森地笑了两声,“师姊该与你说过罢,当年余矮子那宝贝儿子死我手上之前,他不止调戏你小师妹,也出言羞辱了我,说我越瞧越不像男人,真不料他一语成谶……”

“我本该恼你得很。”

他说这话时,两注灰越越的眼瞳直直往门框的边缝里浇着,冒涌着符水样的浑沉沉的熏气,一时教人有种他犹能视物的错觉,这本该是一对比七夕夜的星子还要明亮的眼睛,今夕双星暗淡,惟有火光飘沈间,光华皎皎的银河默然淌动着,一挺瀑流般的惊心的奔泻之下,烘烘然蒸起焦红色的唇瓣,脂光愈盛,仿佛也能将乌溜溜的眼珠子一齐蒸将出来。

当年思过崖上,林师弟也来送过酒菜的,他才拜入门下不久,内功底子浅,两副掌骨冻成红鲜鲜的几抹,只道他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少爷,通身细皮嫩肉,恁的不曾注意好一个肤光胜雪的美少年?见他一脸的可怜模样,之后便让陆猴儿别再分派他送饭上崖的活计,渐而生疏了,再后来只见林师弟同小师妹愈走愈近,十分的郎才女貌,而自己时日无多,更觉自惭形秽……是了,小师妹说过,林师弟当初在福州城外救的,是易容后满面麻子的小师妹——新得这么个豪侠尚义的小师弟,本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

屋子光线昏暗,只有桌上一截矮矮的炬烛吐射橘红的火光,轻盈,纯粹的蜜光拌匀整张的脸皮,这一刻,极易觉出这底下的颜色是比之徽州半生熟的宣纸,更要吸引皂白青红的存在。令狐冲一介草莽,并不识得作画,可他心底有种强烈的直觉,这样的雪白是非得再添上些鲜丽的颜色不可的。一刹间,他的意志回到华山那个无名的荒僻的山洞,也是这样晦暗的视线里,恍恍的猩红轮廓的焰光将这张脸捧近在他的眼触下,微微仰抬着望他,鸦黑的细密的下睫,满烘着焦红色的眼眶。这个人是绝不要世上任何一人可怜的,却一定是教人欲想惹得他求怜声声的。

这些画面是他过去日子里一直回避着想起的,既已答应林师弟不再告诉第三个人,那就是连明日的自己也不见得情愿分享的,为甚么偏偏在今夜雾样的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呢?

令狐冲心头千百念骤闪,原来一阵山风吹过,险要吹熄了烛苗,他也觉出些不应为之拢一拢衣襟的深重的露气,脖颈暴露在春寒之中,仿佛落入了一截含了冰的柔软的口腔。

他这时听见一声沁凉的似是柔软的一声轻叹,同那道山风一般的感触,颈部的皮肤泛起微微细细的疙瘩。

“此去风波险恶,你也多珍重。”

令狐冲搁在门边的手稍稍一顿,为甚么林师弟道别的话那么像盈盈?发怔的片刻间,那瓣红唇往红烛凑近了些许,双颊微微鼓起,呼的一声,满室的光采沉淹下来。

石蜡凝成的白烟从一个人的脸上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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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冲平]平生一片心
连载中柳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