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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屏息不语,听得左冷禅将自己称作林平之生平最讨厌之人,心中猛吃一惊,顿的一沉,他不提余沧海和师父一字,难道师父已给他们杀了?袅袅风举般的,却听林平之又道:“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
我哪里真正得罪了你,你竟对我如此憎恨?令狐冲心想,一会儿出了山洞,非问出个分晓不可,我不曾假心,也该教你恨个明白才是。
这一刻,他更怕盈盈死在乱剑之下,想她待自己恩高义重,五次三番襄帮于他这浪荡子,若非如此,恐怕已早赴大限,更不说她前此救了师娘性命,将小师妹照顾得妥妥帖帖……倘若盈盈今日为我牵连丧命,令狐冲便是万死难赎,合应到九泉之下赔罪。
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令狐冲低声唤道:“盈盈,你在哪里?”
原来盈盈早躲在最高之处,众瞎子在平地上挥剑乱砍,却是如何也刺她不中。任盈盈纵身跃下,劫后余生,两人不禁拥住彼此,互相倾诉一阵。两颗心扑扑乱跳着。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令狐冲左手挡护盈盈,右手抓起地上长剑,大喝一声:“甚么人?”
“令狐大侠,正是在下!”林平之冷冷的道。
再听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感到自己的心脏跳蹦得更急更促了,轰轰磕撞着肋骨,像一种白兔捣药用的玉杵的觉触,他心里蔓延一种对自己过分粗心大意的责备,但这不致令心跳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难道是为正处在这生死险关么,他向来不甚放在心上,在这当头,顿觉身子一轻,盈盈往他腋下一提,一齐跃了上去。棱角分明的无限的深黑中,令狐冲不知上方岩石的状形分布,踏了个空,又要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回上去。
倘若盈盈未及时将我拉住,恐怕剑刃与血肉碰撞的声响会比我翻身的反应更快罢,可林师弟若想杀我,又何必等到今日?
肩侧冷风飒然,他认出这另一道剑气是林平之所发,附身让过,那剑气削向盈盈,变招快极,令狐冲搂着她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左冷禅一声长笑,以阴寒内力逼向令狐冲手上长剑,令狐冲急忙运力外送,不由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及至地上捡到的短棍同剑器交撞,擦出荧荧碧光,令狐冲同任盈盈交换了手上武器,六息不过,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料想左冷禅实乃搅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再留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
令狐冲跃开两步,凝看林平之,见他面上神情肃然,兀自挥舞剑器,并无一丝焦急或激动的意绪的流露,碧色的荒凉在他身上横陈。令狐冲心知此刻除非蛮力手段,已无法阻住他手上的动作,慢慢转过剑来——这样的林平之,绝不该轻易放任他到天高海阔去了——倘若我下手重些,那么小师弟这一辈子只能任我管教和照顾,也不算有违长者之意,毕竟由我造下的罪愆,谁能越过我去肩担,我是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的——可这一身通神剑术,我是亲眼见证他以怎样的代价交换的,若教他后半辈子只有恨着我,难道很有意思么?
那张苍白得泛青的面庞又在心里翻舞着了,心跳砰砰跳着,同记忆里双膝磕在地上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抵着银紫色的夜的寂寥,雪样的青,憬悟出他那时的血肉掀露桃红色的芳鲜,所以那一刻感知到的是他的纯粹的可怜可爱罢。
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令狐冲陡然收了五成内劲,往肩骨下的肌肉削去,林平之大叫一声,脸色因骤至的剧痛而扭曲起来,像青色蛋壳的喀喇的裂痕,脸,脸,脸,脸,脸,无数张噙着笑意的昳丽的脸仿佛从半空中飘闪下来,虚虚的浮悬在这一张真实的人面的正上方,趁他长剑脱手的当儿,连点几处大穴,教他一时三刻提不起任何内劲来,忽地冒起两道脆响,原来他两掌下贴紧着一左一右的两块硬实的臂肌,这两只手臂已是脱臼了。林平之痛昏了过去。
暴虐的快感鼓胀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肥硕,心仍怦怦的跳着,像被鼓槌上的红布紧紧缚着,咚咚,咚咚,咚咚……不知敲的是硬实的胸骨,还是懊恼的意志,可当这具身躯软在两个手掌心下,这种快感一下子崩溃了。
尸变般的,亮黄的火光挤满了山洞,于是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重新流淌暗红的血液,眼中,莲紫色的丝质的衣裳颓流一地,这位林师弟,他的软湿的鬓丝给冷汗胡乱黐黏着太阳穴下边的皮肤,一粒冷汗顺着颚骨滑下,令狐冲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瞧他有无反应,碰巧将这粒汗珠涂上了他的食指前两截,一瞬间,这部分的指肉泛闪桃红色的水光,从未有过的辣意烧将起来,刺刺麻麻一片。
任盈盈已从一具尸体上摸到了火刀火石,一截削尖的白骨滚到了林平之脚边。令狐冲恍然大悟:“原来咱们的性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
林平之并未全然地失掉了意识,听见岳不群设下渔网缚住令狐冲和任盈盈二人,心道果然如此,报应不爽,只极力凝神关注他们的动静,直到仪琳一剑刺穿岳不群的心脏,喜意劈头盖满了脸,可他半点也笑不出来,他的神情仍旧没有半分的变化,可笑僵了才有的感触凝冻在他两颊的肌肉上,脑筋也混沌起来,一切都变得茫然而虚无。
这一切可不可以只是一个梦?可若是梦醒了,他在那个过分年轻的富贵公子身上醒来,那恐怕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剧痛又一遍恰恰地满灌了他的存在,新鲜的恐惧和恨意腾腾地升起,鼻子里进出着六月的浊绿色的燥闷的空气。令狐冲一定想过要废了他使剑的双手,很轻易能感知这一点,他凭甚么,只凭他败在令狐冲剑下,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符合道义的事。
他的意识调动起那个荒僻山洞内的记忆,这双致令他手部脱臼的臂膊单单地浮泛眼前,他早应嗅到月光在其上游走的气息,甚至掩过了纵游的青筋,潜伏底下的一捆冬眠的青蟒,此刻冒然嘶嘶吐着尖舌,蜿蜒到他自己的掌背上,一口一口啮噬着这具皮肉,每多一道浅红的细伤,令狐冲的身影便褪了一点雾气,距离好近,直到这副潇洒的眉目有了神韵,直直盯着他瞧。他唬了一大惊,窒闷的深黑兜头劈落。
林平之记不清在岳不群死后多久,自己才彻底地晕眩过去,甚至又做一通怪梦……此刻双肩酸痛不已,脱臼还未接上,两臂难以提起力气,不过右臂的剑伤已给包扎妥当了。
只是如此?一定暗地里给他喂了甚么毒药罢,像他们对岳不群那样,毕竟他确乎下了死手。可那又怎么样?
霍地,屋门给一匝重重的酒气撞开了,微湿的露气灌进房内,原来时已夜半。林平之睁着眼,听见几步之外挑灯的声响,他低低地唤:“令狐大侠。”
令狐冲摇摇头,“你……林师弟?你……你怎在这里?”
林平之道:“我要杀你,可惜技不如人,给卸了两条胳臂,你想不起来么?”
令狐冲定一定神,终于问道:“我哪里得罪你,你竟如此憎恨我?”
林平之嗤笑一声,“哪怕皇图霸业,珠玉金帛,也并非人人所爱,你当你是甚么,不准我恨你么?”
令狐冲怔愣片刻,微笑道:“那好极了。至少我过身以后,这世上能多一个高兴的人。”
林平之冷冷道:“你醉了,倘若力气多得没处使,可以先将我的胳臂接上。”
令狐冲当真踱步至床边,扶林平之坐起了身,喀喇四声,将他两只手臂的脱臼都接上了,只是当时下手颇重,还需敷上三个月的恒山派膏药。林平之咬牙受了痛,一笼真空的情绪里,那手上厚重的体温竟像是烙印了两块手样大小的疤,油煎般的滋滋的响,这是怎么了,未待他深想,只听令狐冲说道:“你如今要一剑掴我心口上,未免便宜了我,不说我体内贮存多道真气,少不过三月发作一次,那滋味可生不如死,便说一个月之后,任教主欲杀得恒山鸡犬不留,令狐冲誓定同生共死,不复堪命。这也不劳你动手了。”
林平之愕然:“这么说来,你……你要死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大丈夫死生有命,何足道哉?”
“你既这么说,确也不劳我费心了,”林平之忽柔声道,“我想杀你,不是白白地恨着你。你不是想给我治眼睛么?我料定活不成了,你既那样盼着,我也将你带到阴曹里去,好了结你一桩心愿。”
令狐冲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液,一瞬不转盯看临近的轻轻翕动的唇,好像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存在这样红红的口唇,红红的软舌,他是将要清醒了,还是彻底陷入酣醉了呢,可那红红的烛柱上浮起的火苗的形状,恰似倒翻的唇瓣,绰绰的亮着,将手心凑近去,得到的升温只略逊于一个贴在掌心上的吻,尽管未曾得到过。一个人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意志呢,他无法再想,只说:“可是你还活着。”
林平之叹一口气,“是,我苦恼得很,已分不出心来杀你。”
他的乌发长长垂覆身后,像不断往低流的时间,如此的沉默,将情绪映衬得苍白一片,比起他的脸还要可怜的白,他的声音也变得哑了。
令狐冲喂他饮一杯茶,“你跟我回恒山去么?身灭万事惧空,可我总想长眠于华山地底……我伤你双臂那一刻,记起你亲口许诺,承我一份恩情。”
林平之极缓极轻地点点头,“这件事,我总归也不是生手了。”
他的手不知怎就搭在了令狐冲的腕骨上,一时也没有放开,热气往两面人皮的间隙里梭织,丝丝缕缕。血和欲,爱和死,原是天底下至亲至密的两双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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