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夏
中考迫在眉睫,巷子里的两个初三生却每天悠哉悠哉,惬意得很。
看着每天只忙着看杂志的儿子,黄玲长叹一口气,“唉,自从图南进了年级前三十就只顾着看小说、写摘抄本,烦人得很。”
宋莹故意打趣道:“嫌烦啊,那跟我家栋哲换换?”
两人一阵笑闹,黄玲心里的郁气散去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她把新织好的几件毛衣送去了孙一鸣家,几张大团结收入怀中,她看着路边的狗都顺眼了不少。
自从苏州发放了首批个体工商营业执照后,李一鸣的玄妙观小摊终于合法了,她和宋莹闲时就从他那里接点打毛衣的私活,多少能补贴点家用。
“黄阿姨好!”
黄玲看着一身天蓝色连衣裙的少女,笑着说:“是姗姗啊,今天怎么穿这么漂亮啊?”
“今天不热,和同学去观前街逛逛!”
黄玲依旧笑容满面,端的一副温柔慈和,“那快去吧,小姑娘就该趁年轻多玩一玩。”
蓝色的裙摆蝴蝶一样飞远了,黄玲盯着那抹清丽的背影,她心头的疑窦又浮出了水面。
心里存着事,面上不自觉地就带了出来,庄超英坐在案前批改试卷,抬头觑了一眼床沿的黄玲,“你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的。”
“有吗?你看出来了。”黄玲把织错的那行花样重新拆开。
“我心里确实有事。”她索性放下了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搬个凳子凑到庄超英跟前。
“是图南的事。”
“图南有什么事啊?”他扶扶鼻梁上滑落的眼睛,“是不是这几天看小说的事,上次的测验成绩出来了,孩子放松几天也是可以理解……”
“我觉得图南好像早恋了。”
试卷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斜线,庄超英懊恼地看着试卷,“不能吧,图南一向很懂事的。”
黄玲压低了声音说:“我观察了好几个星期了,图南好像喜欢上了姗姗。这才周三,他已经找借口去她家里四次了。”
庄超英知道妻子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既然这样说那肯定是发现什么了。
“这话可不能当着孩子面说,你除了这些还看出什么了?”
“图南前一阵成绩不行,经常去找姗姗借笔记,每次回来都乐得跟朵花一样,还有一会他们下自习回来,我正好出门碰上,两个人脸对着脸说话,都贴到这里了!”
庄超英拿开妻子贴到他鼻尖的巴掌,“既然这样,那你看着姗姗对图南是什么意思?”
黄玲:“我也不好说,不过我今天早上还碰见了姗姗,小姑娘真是长大了,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又乖巧又懂事,我看着都眼热。”
庄超英沉吟一会,“这事你听我的,其实孩子们很多时候是不明白的,你千万别说破了,到时候就真不好干预了,你平时多注意图南一点,咱们先静观其变吧。”
对于黄玲和庄超英私底下的这些话,吴姗姗是不知道的,临近毕业课业并不轻松,她还要忙着处理杂志社的事,对庄图南的小心思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多年以后,她早已成为声名鹊起的新人作家,再回过头来细想,或许少年人的情意早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早已生根发芽、日久弥深。
六月,中考结束,吴姗姗和庄图南自然直升高中,令人意外的是一直吊车尾的江亦桉竟然在九月的一个清晨挎着书包踏进了高一(一)班的门。
自从去年中秋节后,他瘦了不少,本就硬挺的五官更加锋利,白皙的脸被晒成小麦色,高挺的鼻子配上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活脱脱一个不良少年。
自从他踏进教室,全班人的目光都明里暗里往他身上瞥,后桌的王慧一脸震惊,“姗姗,你说他怎么能考上一中呢?”
吴姗姗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是他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幡然醒悟了吧。”
“得了吧,就他?他能忍住一个星期不打架就算特大新闻了。”
被讨论的主人公迈着长腿走了过来,王慧坐直了身体没再说话。
江亦桉放下书包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第一名配倒数第一名,一如往昔。
庄图南自然听说过江亦桉的大名,在教室另一角向她投来担忧的目光。
高中的生活既紧张又充实,她把手头的最后一篇存稿寄出去后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即使自己有着多出一世的经验,她也丝毫不敢松懈。
“姗姗啊,上了高中后还适应吗,学习压力大不大啊?”张阿妹掀开小隔间的门帘,为她端来一碗绿豆汤。
她的一反常态让吴姗姗诧异地从书桌前抬起头,“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有几套试题要做。”
张阿妹在床沿上坐下来。
“你是个爽快人,那阿姨就直说了,你看明年小敏也要中考了,我想着,小敏不如你有出息,就让她念个中专学纺织,以后进厂也算是有个铁饭碗,你也知道咱们家的情况,厂办的人说了只有一个名额,阿姨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把这个名额留给小敏。”
说到这里,张阿妹停下来看着她,吴姗姗了然,“我没有意见,名额就留给小敏吧。”
她又把目光移回到桌前的卷子上,可是张阿妹依旧坐在床沿没有挪动,“还有什么事吗?”
张阿妹伸手扫落小敏枕头上的几根头发丝,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嘲弄般的笑。
“姗姗,我们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万一落了榜,到时候咱们家可挤不出第二个名额来了。”
“你想怎么样?”
“写个保证书吧,如果你和小敏争名额的话就给她一万元的赔偿费。”
从书桌前的窗户里能看见揽小军在腿上的吴建国,他笑得温和正细心指导儿子如何饲养新孵出来的小鸡。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彻底吞没了她,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意,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我答应你。”
吴姗姗呆坐在巷子口的桂花树前,几缕虚无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夜已经很深了,吴家院子里的灯也熄灭,门也紧闭,一如上辈子她被丢弃在福利院的那个晚上。
她还记得刚出生时父母脸上惊喜的神情,福利院里孤苦的月光被她抛在脑后,她终于拥有了毕生渴求的东西—家。
所以明知吴建国是个虚伪的人,可多年的相处让她心里生出一点妄想,她不想破坏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温馨家庭,她一直在欺骗自己。
直到今天虚妄的梦境终于被吴建国亲手打破,她的梦醒了。
周一开学,她向学校申请了住宿,理由是学习紧张,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学校很快同意了她的申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拎着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集体生活自然比不上家里,80年代初一中的宿舍楼设施还很落后,用水洗漱很不方便,更别提洗头洗澡了,食堂的饭菜也很难吃,为了维持生命,她拼命梗着脖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八人寝的宿舍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吴姗姗觉浅被吵醒后基本上就睡不着了,只能睁着眼睛到天亮。
在无数个彻夜未眠的夜里,她望着窗外惨淡的明月,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个早逝女人的名字——陈素兰,她两辈子唯一的母亲。
再后来,只要睡不着她就披衣服起来写字,把那些快逼疯自己的情感全部发泄在文字上。
还真别说,短短几个星期,她就灵感爆发写出几篇极具个人风格的散文,她把这些通通寄了出去,又收到更为丰厚的报酬。
从夏到冬,她的钱包一天比一天鼓,身体却消瘦下去。
“姗姗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看着都心疼。”宋莹眼里闪着泪花,不住摩挲她冰凉的手。
吴姗姗笑了笑没说话,自从住宿舍以后,她除了拿换洗衣服几乎不回家,这次放寒假回来,也难怪宋莹惊讶。
她也知道自己瘦了不少,身上的骨头自己摸着都硌人,宽大的棉衣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越发显得可怜起来,没办法天天休息不好外加食欲不振就是铁人也扛不住。
宋莹本来是出门买酱油打算给儿子做粉蒸肉吃,正好碰见去买墨水的吴姗姗,二人顶着寒风在小卖部门口说了几句话,宋莹硬拉着她去家里吃饭,“走,跟阿姨回家,今天我做粉蒸肉,你就在我们家吃。”
“不用了,宋阿姨,我们家也做好饭了。”
“不用什么,听我的。”
盛情难却,吴姗姗最终还是在庄、林两家的大饭桌上坐下来。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黄玲和宋莹各自做了几个硬菜两家人凑在一起吃饭。
她们两家亲厚,一起吃饭也是常有的,吴姗姗突然闯入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
“姗姗,别光吃青菜,尝尝我的手艺。”宋莹热情地给她碗里夹了几块肉。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软糯爽口,肥而不腻,一致得到林家父子的好评。
吴姗姗看着碗里的肉却犯了难,她吃不了肥肉,是一吃就会吐的那种。
宋莹好心请吃饭,自己再挑肥拣瘦的未免有些不识抬举,她狠狠心夹起碗里的肉——
“图南!”
斜里伸出一双筷子夹走了那块肉,桌上的人都一脸震惊,庄图南十分淡定地把肉咽下去,“我就喜欢宋阿姨做的粉蒸肉,给我吃了吧。”
印象里他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从来没做过如此出格的举动,黄玲面子上挂不住责备地说:“再好吃也不能抢姗姗的啊,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
吴姗姗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我更喜欢吃响油鳝糊,黄阿姨做的好吃极了。”
宋莹:“对对对,姗姗最爱吃响油鳝糊了,快尝尝你黄阿姨做的。”
一顿饭就这么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送走吴姗姗,黄玲和庄超英沉下脸来,“图南,你这段时间到底怎么回事,成绩忽上忽下不说,刚才当着大家的面还那样。”
庄图南:“妈,我不是说了吗,喜欢吃宋阿姨做的菜。”
黄玲动了气,“你别糊弄人了,刚才你和姗姗在饭桌上眉来眼去的你以为我和你爸没看见吗?”
庄超英拉住她:“别说了,你先冷静冷静。”
黄玲甩开丈夫的手,“你老实说,你和姗姗是不是谈恋爱了?”
庄家小院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黄玲愤怒的质问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吴姗姗打开水龙头,伸出满是冻疮的手擦干最后一个碗。
客厅里的欢声笑语传出来,她把冻僵的手揣进兜里,转身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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