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带着寒意,似要浸进骨里。
晓星尘坐在破庙的门槛上,碗里的野菜早已变冷。
久到晓星尘以为薛洋不会回来了的时候,一道人影踉踉跄跄从夜色中走来。
身上的黑衣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但晓星尘还是一眼认出了薛洋。
他还穿着清晨那件残破的黑衣,当晓星尘走近时,发现那件黑衣更破了。
一直忐忑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薛洋冲晓星尘艰难笑了笑,暗自将涌至喉头的血咽回去。
他现在很疼。
全身骨头几乎都被打断了,忍着骨头断裂的痛楚,将一柄剑递给他。
“霜华还给你。这回,我没杀人。”
“我薛洋……不欠你的。”
说完,再也压制不住喉间的腥甜。
薛洋身体一软。
“薛洋!!”
那面对仙门百家都不曾弯过的脊背,此时弯下稳稳接住了薛洋。
接住的瞬间,单薄的脊背却是微微颤抖。
手触到的,是一片冰冷湿腻,鼻间猛然涌入浓重的血腥味。
晓星尘顾不上许多。
急忙生起火堆。
还是那个草垛,这回有了火光,他才看清薛洋黑衣上凝结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血液,手感生硬。
血衣粘连伤口的皮肤,一动便如扒皮抽骨。
饶是晓星尘动作再小心,昏迷的薛洋还是忍不住小小闷哼出声。
“疼吗?我再轻一点。”
晓星尘攥紧手掌,指尖狠狠嵌进肉里,眼眶慢慢发红,手下愈发轻柔。
直到碰到薛洋后背满身的刀痕剑伤,新的、旧的,纵横交错,薛洋再次痛闷出声。
“痛就喊出来,不要忍着,薛洋你听到了吗!”
似是听到了晓星尘的轻喝,薛洋混沌的意识有片刻收拢。
“不……我不痛……”
晓星尘声音艰涩无比,却又极轻,“这么多伤,怎么会不痛呢。”
从晓星尘认识薛洋至今,他就没听薛洋喊过一句痛,断臂不痛,穿心不痛,丧命也不痛。
可薛洋是人啊!他不是木偶,他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
那满身的伤就连他看了都触目惊心,更别提有的陈年旧伤深可见骨,他都不知道薛洋是怎么挺下来的。
薛洋双眼紧闭,不清醒的状态下,他无意识回应。
“……挨一刀或许会痛,但挨第四第五刀的时候,就不痛了。只要不死,我就都可以忍。”
小时候他不喊疼,是因为他知道即使喊了也没人会去在意他,在意他这么个脏兮兮流浪街头的小乞儿。
在夔州,死人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每天早上夔州的街头,都会出现几具新鲜的尸体。
老的,小的,无人收敛。
“但现在不一样了……”薛洋眉头舒展开,一向狠戾的脸上出乎意料带着一点温柔之色。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一个可以喊疼的人。
晓星尘一直在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
“我只是、很久没有……”
“我有时候、常常恍惚,你究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薛洋,还是义庄里会向我讨糖吃呆在我身边的阿洋,以至于到了现在,我仍然分不清。”
晓星尘视线落在身侧的霜华,薛洋回来时浑身血迹,他不知道薛洋把霜华放在了哪里,剑身上沾不到一点血迹。
白得刺眼。
“我是一个满手罪孽的人,”他的双手沾满整个义城无辜之人的鲜血,更亲手……杀了自己的挚友。
“你已答应我不再滥杀无辜,只要你不骗我,”
“我会竭尽所能满足你的任何愿望,弥补你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
“若一直记着那些苦难、那些仇恨,只会把自己困住,那重生和不重生又有什么分别,”这话既是对薛洋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走不出自己心里的执念,到哪里都是囚笼。”
“你没必要为了仇恨把自己禁锢成这个样子,天地开阔,我可以带你去游遍山川。”
“等游历累了,倦了,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待下来。总会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我喜欢,你也喜欢的。”
“阿洋……”
极轻的两个字逸散在风中。
庙内归于宁静。
……
“水……”
刚喊完,碗沿搭上皲裂的唇,一股水流经薛洋的喉咙。
喉结动了动。
薛洋睁开眼睛,看到晓星尘正托着他后颈给他喂水。
脸色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要煞白。
那双布满了血丝通红的眼睛担忧地看着他。
担忧?
晓星尘是在担忧他?
也对,自己是去给他拿剑的,为了霜华,晓星尘担忧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尝试动了一下,薛洋发现自己的骨头都被接回去了,各处还敷着黑糊糊看不出来本来面目的草药。
还发现他身上,被换了一身熟悉的白色素袍。
见薛洋直盯衣服瞧,晓星尘开口解释:“这是我的另一套衣服,你原来的衣服被血浸透,又残破得不成样子,没法穿了,所以我给扔了。”
晓星尘耳垂有些微红,没敢告诉薛洋他的衣服一半是被刀剑割坏,另一半是被自己撕坏的。
“这回我睡了多久?”
看晓星尘这副憔悴样子,身形也清瘦了,薛洋猜测他应该睡了很久。
果不其然——
“十天。”
对于修士来说,几天不睡觉也没什么,但晓星尘为了续骨救薛洋一命把灵力都耗尽了。
没有灵力支撑,十天来还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照顾薛洋,一面要寻药敷药时刻观察薛洋的伤势,一面又要谨防有追兵发现这里,精神紧绷不敢有一丝松懈。
饶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晓星尘这么熬。
好在,薛洋终于醒了。
“谢谢。”晓星尘道谢。
他从没想过,薛洋会把霜华拿回来。
“不谢。”薛洋微笑着露出了有些俏皮的小虎牙,一副狡黠又俏皮的少年模样。
“你不是也把剑换了救我吗,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
是么?
晓星尘黯然,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么,明明拿回霜华就已经够了,可那天薛洋浑身的血迹翻涌,却没有一滴落到霜华上。
就好像,生怕自己的血,沾到霜华。
“你不必如此,”轻抚霜华的剑身,晓星尘神情平静,“我的剑,早就脏了。”
“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从霜华沾染上义城那些无辜村民的鲜血时,霜华就脏了。
很难想象原先立誓救世苍生的剑最后变成了一把屠戮苍生的剑。
薛洋一怔,正当他不知该说什么时,又听晓星尘垂眸道:“但我的心,不脏,它还是热的。”
“它告诉我,必须要救你,不然,我会后悔。”
霜华是脏的,晓星尘的手也是脏的,但仍想用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想用这柄沾染鲜血的剑,以一介微薄的身躯,去救那一个个陷入苦难的黎民万姓,
去看一眼人间长青。
薛洋说的对,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多的是世间丑恶。这一点,晓星尘很早就知道,从前世被恶意环绕到伤痕累累后重生的晓星尘更是无比清楚。
甚至晓星尘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看得清清楚楚,他曾经历过那种深重麻木的绝望,不想别人也如他一般。
所以晓星尘就那么做了。
顺从本心。
他并不后悔救薛洋。
薛洋,不也是苍生中的一个吗。
站在旁边的薛洋看到了晓星尘脸上似回忆似怀念的痛苦与挣扎。
忍不住皱眉,颇有些不是滋味,他记得百凤山围猎上出名的晓星尘不是这样的。
皎如明月,朗若清风。
明月清风,惊才绝艳。
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薛洋撑着身子试图站起来,晓星尘想去扶他,消瘦得厉害的身体晃了下,眼前一阵阵晕眩。
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过,体内的灵力又几乎毫无保留全输给了薛洋,晓星尘状态算不上太好。
最后反倒是薛洋扶住了他,手搭上脉络就欲查探他体内的情况。
晓星尘抓住他的手腕冲他摇摇头,制止他,“我没事,你的伤如何了?”
“死不了。没人告诉你吗,我一向命大。”薛洋耸肩无所谓道。
“还疼吗?”
薛洋愣住,“不疼。”
这两个字唤醒薛洋那晚最后模糊的记忆,他只记得把霜华交给晓星尘了,后面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
昏迷中,他隐约感觉有人在紧紧抱着他,对他絮叨说了什么。
有些狐疑望向晓星尘。
晓星尘见薛洋迷茫的神色,便知他已经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迎着薛洋询问的眼神面色不变。
“三天,最多再待三天,我们就得离开了。”
那晚薛洋伤得实在太重,全身骨头几乎断裂,若不立即输送灵力治疗,只怕薛洋很难活下来。
为此晓星尘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给薛洋渡了自己的灵力。
哪怕那些人离开得再远,看到灵力残留的痕迹,必定会折返回来查看。
破庙不能再待了。
而且晓星尘心头总笼罩着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恐怕外界出了什么事。
这股不安催促着晓星尘尽快休息,打坐恢复灵力。
趁晓星尘闭眼打坐,薛洋偷溜出了破庙。
没办法,他饿啊。
他躺着那几天不知道晓星尘给他喂了什么,一点油水都没有。
一觉睡来肚子都是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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