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入梦之法说来玄奥,实则不过是引“胎光”潜入他人的“识海蜃景”,再以己身为舟,度他人因果。李忘生凝神掐诀片刻,意识已化作一缕青烟,沿着任脉十二重楼缓缓沉降。一路行来好似潜入幽深不见底的深潭,无数光影如鬼魅般从他身侧一闪而过。等他再次费力睁开双眼时,眼前豁然开朗,俨然已入景中。

只是——这姿势怎么有些古怪?

他此刻并非站立,而是斜倚在一方软榻之上,周遭弥漫着袅袅檀香,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苦气,萦绕在他的鼻端挥散不去。视线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水雾,只能瞧见雕花窗棂外,几枝疏梅横斜而生,皑皑雪光映照进来,使得屋内一片素白,透着几分清冷孤寂;近处则悬着几片写有暗色符文的木片,细细看去,竟似以血书就。

“文秋,再饮一口……”

正自打量,一个低哑的男声在他耳畔轻轻响起,紧接着,一只青瓷药勺温柔地贴在唇边。李忘生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却发现这副身躯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竟不由自主地含住药汁吞咽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一边咽下苦涩药汁,李忘生一边抬眼看去,就见“自己”刻下正躺在一名青年男子怀中,眼前之人眉眼英俊,眉心蹙起隐带疲意,一袭鸦青色长袍上沾着不少木屑与石粉,持匙的手指覆着一层薄茧,似是常年执笔所致,却仍修长完美。此刻他的手却颤抖得厉害,几乎捧不住手中的药碗,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是眷恋。

“雪烛,不必再浪费银钱了。”

耳边忽然传来温软女声,中气虚匮,李忘生这才发觉,自己应是附身在了这个名叫“文秋”的女子身上。纳罕之下又在意料之中:想来这就是那位刘文秋小姐的梦境了,只是这场景——他游目四顾,无论眼前的男子还是周遭布置都古韵十足,与现代迥异——莫非这就是刘小姐意识被困的缘由?

“……这些年你不辞辛劳,寻来那么多奇珍异宝为我续命,可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女子仍在温声安抚男子,她缓缓抬手轻抚眼前人凹陷的脸颊,指尖掠过他猩红的眼尾,语气中满是怜惜,“别再这样执着了,放手吧。”

“不许胡说!”男子像是被触碰到了逆鳞,突然暴喝出声,手中的白玉药碗 “啪”的一声摔落在地,碎成了无数片。他却置若罔闻,发狠般将“文秋”紧紧箍进怀里,李忘生身不由己被抱,只觉全身汗毛直竖,苦于无法挣扎,只能尴尬而无措地听着他哽咽哭喊:

“说好要相伴到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可惜无论他如何不舍,仍无法违背生老病死之常态,李忘生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正如同潮水般从自己的四肢百骸中迅速抽离,他知道,“文秋”的大限将至了。

“记得新婚时,你曾亲手为我雕刻一对耳饰,我很喜欢。”女子的声音已若游丝,却还是轻轻笑了笑,“我想看看它,你帮我拿来可好?”

“好……”男子颤声应下,起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对做工精巧的明月耳坠。当他将其交到文秋手中时,女子已然与世长辞,再无力攥紧那对耳饰。他崩溃大哭,痛失所爱的苦楚尽数宣泄在压抑的哽咽里。李忘生却终于从横躺榻间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得以立于一旁,除却心有戚戚,却仍得不到分毫自主。

他望着眼前痛苦不已的男子,想,这莫非是个转世重生的故事?前世与所爱阴阳相隔,所以今生文秋小姐想要与前世恋人再续前缘?

然而梦境并未如他所想那般行进,他——或者说“她”仍被困在这间小屋当中,不得离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子日渐颓靡。他或终日买醉,蜷缩在满地的酒坛之间;或借景伤情,紧紧抱着那对明月耳坠。曾经气质清雅如竹的男人,此刻却形如恶鬼,半点看不出丝毫昔日风采。

如是过了许久,他忽然又振作起来,喃喃自语着说要为亡妻塑像,以求再续前缘。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没日没夜地雕刻,头发里沾满了木屑石粉,十指被刻刀磨得血肉模糊,看上去狼狈至极,神态却日渐癫狂。

“不够……还不够……这些都只是徒有其表!你们这些破石头,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文秋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她的雕像,当然也要是最完美的!”

某一日,他忽然发疯般暴起,猛地掀翻了整排博古架。连日雕刻出的雕像轰然坠地,摔得粉碎,他却在满地的狼藉中又哭又笑,大声嘶吼,最终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没过多久,竟拖着一只野鹿回来了。

寒光一闪,匕首精准地剖开了野鹿的筋肉,温热的血珠溅上了满含痴狂的面庞。他抚摸着那还带着温度的血肉,眼神中透着一种痴迷,嘴里痴痴地低语:“原来肌理走向该是这样……”

——这个人疯了。

自那日之后,男子愈发疯魔,变本加厉残害生灵。他很快不满于解剖动物,转而将屠刀转向同类:义庄里新丧的女子,被残忍地挖去了双目,只因他说“文秋的眸中有星子”;青楼的花魁被残忍解剖,又被弃如敝屣,他还要嫌弃地说上一句“不及文秋半分”。等尸体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便开始四处寻找世间相貌完美的女子,但人体部分出众已是难寻,身体各部位尽皆无可挑剔之人实在罕有,他只有一一寻找各部位完美之人,携来屋中解剖琢磨,很快便集齐了人体绝大多数完美之处,一一复刻在文秋的玉雕上。

待那雕像渐渐成型,李忘生的心绪也越来越沉:这雕像分明便是他与师父、师兄在拍卖会上所见的那一尊——此事果然与那雕像有关!

所以,此间种种究竟是刘小姐的前世今生,还是那雕像作祟,篡改名头?

梦境中时间飞快,不辨日月,仿佛眨眼之间,雕像已近成型,只差一双素手。男子却因此逐渐焦躁,始终寻不到最适合的双手用以解剖,便开始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李忘生数次瞧见他边一手执刀在自己手背、手心比画,边喃喃自语,显然觉得自己这双手才是世间至美,最适合解剖,又顾忌双手废掉后无法完成文秋的雕像,辗转许久不得解脱。直到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忽然带回来一个前来做客的绛衣姑娘,下药将之迷晕后望着那双手,痴笑着说:“无骨惊弦,才配我的文秋。”而后小心翼翼执刀刺下——

“住手!”

李忘生不知第多少次意欲阻拦,却仍同从前一般改变不了分毫。那人手中的刻刀在烛火的映照下泛起了妖异的红光,将那姑娘的双手筋肉缓缓剥离,细细观察,而后心满意足将之复刻在玉雕之上。

至此,玉雕终于成型,男子痴痴端详片刻,突然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原地。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过雕像的面容,可又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缩回了手,脸上满是惊恐与茫然:

“不对!这双眼睛太冷……文秋看我时不是这样……”

在满地的血污之中,他像是发了疯,一把推开玉像崩溃离去。徒留玉像被单独留在此间,分毫不能挪动,只能痴痴望着洞开屋门,等待着那人回归。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子始终不曾出现。天长日久之下,满腔恋慕化作怨怼,漫长的等待变成绝望,李忘生不知自己被困在此地多久,等到木屋腐朽,野草疯长,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几乎将他湮没。

“你看——”幽幽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一双玉臂不知何时缠上他肩头,“所谓的海誓山盟,终究敌不过他的偏执成狂。他为我倾尽所有雕成此像,却又如此轻易将我抛弃,你说,这种背信弃义之人,是否该死?”

“该死。”李忘生双眸沉沉,低声回应。

“不错。”贴在他耳畔的女声中添了几分愉悦的笑意,“世间男儿皆薄幸,他该死!而你,”温润如玉的手指缓缓抚上他修长的颈项,“也该——”

“死”字尚未出口,那只手忽然被温暖手掌一把扣住:

“你也该死!”少年清脆的声音中满是冷静,“残害刘家一家五口,你的手上同样都是累累血债!”

说话间他掌中金光大作,腕间铜钱化作三才阵法将那女子拒之门外,许久无法掌控自身的少年道士此刻已彻底恢复自如,一手结印,一手控阵,默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视野之内,眼前人的面容赫然与那雕像一般无二,面容手足无一不完美,足以令寻常人为之心荡神迷,却半点蛊惑不了李忘生。

在他看来,无论是那疯魔的男子,还是眼前杀人不眨眼的“文秋”,都是一丘之貉,当诛!

没想到他竟丝毫不受蛊惑,文秋颇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道:“我以为你当理解我才是,毕竟你我也算同路人。”

“我与你如何同路?休要蛊惑人心!”李忘生冷冷开口,伸手将三枚铜钱化作气剑握在掌中,指向眼前之人,“妖物,立刻从刘小姐体内离开!”

“是吗?”文秋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下一刻她身形倏然化作烟雾消散,声音自四面八方传出,“可你分明也尝过被至亲背弃的滋味,经历过漫长等待的痛苦——那种感觉,没人比你更懂了!~”

随着她的话语越□□缈,周遭光影随之扭曲,下一刻,李忘生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间古朴的道观当中,耳边响起低沉的叹息: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可不能为了一个人,让纯阳众弟子受苦。”

这声音着实熟悉,李忘生倏然抬眼,竟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不由惊道:

“师父?”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香炉翻倒的声响,他下意识转头,就见一袭道袍的师兄踏雪远去,尚在震惊,师父已先他一步展袖追上,拦在对方身前:

“云流——唔!”

话音骤然转为一声闷哼,身形摇摇欲坠。李忘生吓了一跳,匆忙扶住师父,抬眼望去,就见师兄双眸赤红、满面震惊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倏然远去。

刹那间天际血染,恨意随风雪卷入胸膛,滞闷难言,山道邈远,故人一去再未归还,倏忽已过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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