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显形瞬间,谢云流亦是一怔。
自打被那稚童偷袭失去意识后,他便浑噩如沉深海,那些莫名出现的记忆碎片随着沉眠而串联在一处。他瞧见“自己”打伤师父叛下华山,成了人人唾骂的纯阳弃徒,后远走东瀛数十载,再度归来已人事全非:师弟变老,徒弟年长,昔年郁郁之事随东归渐渐开解,待他终于下定决心面对昔年往事,却因小人作祟痛失爱徒。
之后他前往纯阳寻杀徒凶手报仇雪恨,却被师父留在人间的一缕神念制止,又听闻李忘生在南诏中了歹人奸计,被天一教关押在烛龙殿,便转道前往……至此,他霍然醒悟,无论曾经的梦境还是后来的碎片都非虚构,而是属于他前世的记忆。
丧徒的痛苦与救人时的复杂心绪委实深刻,记忆回溯之初谢云流还能作壁上观,到了后来,几乎忘记了今生种种,全然沉浸其中。偏在此时,一股冰冷刺骨的悲煞之气如同淬毒的尖锥将他自浑噩中惊醒,睁眼望去,竟又瞧见风儿中剑身亡的那一幕——
何等痛心!
沉寂的恨意被再度点燃,尤其视野正中,那杀徒凶手正站在不远处,一时之间,谢云流再顾不得其他,咬牙切齿喊出了对方名字:
“祁——进——!!!”
魂音嘶哑,浸透血泪。
被他叫出名字的人微微一怔,神色复杂地抬眼望来:“……大师兄。”
“住口,谁是你师兄!”谢云流赤红双目看向他,“你杀我弟子,自当以命来偿,何须多言!”
“……”祁进没料到兜转两世,他与谢云流再度重逢,竟又是这番对话:很显然,眼前人前世的记忆亦未全然恢复,至少应当不记得断臂之事,以及之后的九老洞种种……他不欲与记忆不全的人计较,再者此事本就是他心结,更不会狡辩,坦然开口道:
“洛风之事确是我之过,大师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引颈就戮便是。”
他这般态度大出谢云流意料,冲天怒意为之一顿,他死死盯着祁进,对方眼神沉静,并无半分狡辩或闪躲之意,神态坦然且淡定。这份姿态,与谢云流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冲动易怒的模样相去甚远,更令他被初醒时的怒意冲昏的头脑冷静几分。
但风儿之死的悲痛岂是那么容易平复的?眼前这张脸更是横看竖看都面目可憎。他魂影微微一颤,沉声质问:“引颈就戮?你倒是认得快!但凡当日你没有冲动出剑,风儿何至于身死?如今便是杀你,也赔不了风儿的性命!”
“你说得对。”祁进颔首,“我欠洛风一命,即便身死也不足偿还,所以……”他垂眸看向桌上锈剑,“我会另想他法弥补昔日之过。”
“另想他法?”谢云流嗤笑出声,“怎么,不装了?方才还口口声声欲要赔命,现在就反悔?”
“……”
祁进轻吁口气:“你记忆不全,我不同你计较。倒是两世为人,你这冲动的性子一点都没改,怒气上涌便要置亲近之人的安危于不顾——”
“你说什么?!”
祁进的目光扫过他那虚幻不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魂体,眉头微皱:“你肉身受损,强聚魂体,耗得可是掌门师兄的本源,我劝你还是先回掌门师兄泥丸宫中,以免伤人伤己。”
谢云流神色一滞,被怒意冲昏的头脑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忙转头看向李忘生,见他神色肃穆气势凛然,面色却明显苍白,便知祁进所言非虚,当即散去虚影,只余声音:
“忘生,你怎么样?”语气关切,俨然又是从前模样。
“……不妨事。”李忘生抬手揉了揉微微抽痛的眉心,语气也随之放松,“师兄何时醒来的?”
“才醒。”没了实体,谢云流的声音便只在李忘生脑海中响起,近且缥缈,听来有些微妙的失真,“当真无事?可要去找师父?”
“师兄不必自责。”重又瞧见谢云流如此生龙活虎的模样,李忘生只有高兴,更何况不过短暂现身,也损耗不了多少。相比此事,倒是两人方才对话更令他在意,他抬眼看向祁进,眉头微蹙:
“你们方才说风儿……是怎么回事?”
见李忘生神色严肃,显然对此颇为关切,祁进略一犹豫,才道:“洛风之事涉及前尘,师兄若是未曾想起,还是不要过多追问——”
“祁进!”李忘生冷声打断了他的话,面色微沉,“洛风于我二人而言如同亲子,你当知他若出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他将探究的视线落在祁进身上,即便只是前世之事,但若洛风死于祁进之手,这个“师弟”认与不认,他却要仔细斟酌了。
对上李忘生近乎凛冽的目光,祁进呼吸微滞,恍惚间竟似又瞧见曾经的掌门师兄,一时沉默。谢云流却是哼笑一声:“难得你竟也不护着他,倒是与前世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忘生眉头皱得更紧,正要再问,面前之人已再度开口:
“……前世之事,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能道尽。简而言之,是我冲动之下失手误杀洛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祁进说着抬眼看向李忘生额间的太极印,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内里谢云流的魂影,“我欠洛风一条命,此乃事实。大师兄怪我,亦是人之常情。”
“你倒是坦诚!”
谢云流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然而祁进听不见,自也不会反驳,径自讲述起当年宫中神武遗迹种种。只是当年往事错综复杂,提及一事,便又生新的疑问,他顾忌师父所言,无法尽述个中细节,难免含糊其词,便又引来谢云流跳脚驳斥——一来二去,李忘生只觉脑海里像同时塞进了两头狂躁的雄狮,一边是祁进沉静却字字锥心的陈述,一边是谢云流在灵台内愤怒的驳斥和指责,两股截然不同的声音激烈碰撞,加上得知洛风枉死所引起的心神震荡,让他本就疲惫不堪的意识如坠泥沼,一片混乱,太阳穴突突直跳,抽痛感骤然加剧。
“……够了!”李忘生抬手用力按住额角,眉心间的太极印光芒急促闪烁,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冷硬,强行打断了祁进未尽的话语,也暂时压制了脑海中谢云流愤怒的声浪。
耳边终得清静后,他才再度抬眼看向祁进,眼神复杂,既有对洛风之死的震撼与痛惜,也有被两人夹击的不堪重负:“此事……我已知晓。今日多有劳烦,你也奔波数日,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玄阴子之事,我们改日再议。”
祁进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李忘生言语中的疲惫与不耐,暗叹一声,将未尽之言咽了回去,敛眸拱手:
“是我失言,搅扰了师兄静养。祁进告退,万望师兄保重自身。” 最后那句出口时,目光在李忘生额间印记上停留了一瞬,方才捧起那装着锈剑的木匣转身离开,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一提及当年事,百年涵养差点都做了古,还是修行不到家。
果然是劫数。
待到房门轻轻合拢,室内只剩下李忘生一人,他才长吁口气,扶着桌子缓缓坐下,闭眼去揉太阳穴。
见他如此,谢云流也短暂安静下来:他远比祁进更了解李忘生,自然看出他此刻疲惫已极。想到先前祁进所言,一时踌躇:
他此番醒来,倒成了师弟的累赘。只是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谢云流自己却还不甚分明。记忆中最后一幕还是小童狰狞得意的神色,以及忘生悲痛欲绝的模样,之后——
那样的伤,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前世……想到那些堪称惨烈的记忆,谢云流便觉心绪翻腾。数十年的记忆带来的情绪压力岂是那么容易被消化殆尽的?饶是他自诩心智坚强,也险些被那些负面情绪吞没,一时难免失态。之后与祁进寥寥几句话,更是轻易被激得心绪翻腾,只是囿于刻下状态古怪,才无法发泄——思及此,谢云流有些焦躁地将自己团的更紧,欲言又止片刻,才再度开口:
“忘生,前尘之事……”
李忘生睁眼望向虚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状态令他心头平添几分躁郁:“师兄,你想起前世记忆了?记起多少?”
“天宝十一年。”
“……”李忘生默默摸出手机搜索了一下,“752年?”
竟然相差这么多……
谢云流却从他这个动作里品出言外之意:“忘生,你也恢复前世记忆了?是了,你这段时间情绪不高,应是此故——你想起多少?”
“不多。”李忘生将手机丢回桌面上,长舒口气,“堪堪记起师兄打伤师父,一走数年杳无音信。”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师父与祁师弟不肯同我说昔年之事,师兄如今既然忆起,可否解答忘生多年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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