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的清香透过二楼打开的窗户弥散在温暖的房间里,阳光照射在玻璃窗上,在地面映出明亮的光斑。艾玛在修补弗兰克被树枝划破的衬衫,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压好针脚。一片静谧中,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微响声。
挽一个针花收尾,艾玛利落地剪断剩余的棉线。她把衬衫折叠整齐,放在膝上,望着窗外的阳光发会儿呆。她的思绪飘到弗兰克小时候,想起自己给他一年年缝了很多衣服,他长得太快时,艾玛还问母亲要了兄弟们小时候穿的衣服给弗兰克穿。作为母亲,总担心短了孩子的吃穿,他也不爱惜一下,天天往林子里钻。
门外走廊尽头的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这急促、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艾玛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小儿子的脚步,她把衣服收到柜子里,弗兰克 “咵嗒”一声打开了门。
“妈妈!”弗兰克打开门就直冲进艾玛的怀里,艾玛已经把衣服放下,刚刚好抱住她的儿子。
她熟稔地抚摸着弗兰克柔软的发顶,微微侧头,询问到:“你突然跑过来干什么呢?”
弗兰克抬头看妈妈,露出一个羞赧的笑。艾玛立刻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是孩子对母亲有所请求的神情,弗兰克来找她的许可了。
果然,他说:“妈妈,我可以和艾伯特舅舅去镇上买东西吗?”
但这个请求出乎了艾玛的预料,她以为是他要去哪里玩或者提出自己晚饭想吃什么,怎么会和艾伯特有关联呢。
“为什么?你以前不怎么靠近他。”艾玛面上带着疑虑,她对变化的发生无知无觉,自己是不是对弗兰克关心少了。
“艾伯特舅舅是很好的人。妈妈,请你答应我吧!”弗兰克的语气充满恳求。
弗兰克这一句苍白的话语没有说服艾玛,她放下小儿子,站起身,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直视他眼镜框后墨色的眼瞳,认真道:“弗兰克,你以后和妈妈或塞缪尔舅舅去镇上好吗?我不放心你和你的艾伯特舅舅出门。”
“我知道!妈妈担心。但是艾伯特舅舅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可以照顾我的!”他急忙向妈妈解释。
艾玛无法放心。艾伯特不会照顾弗兰克的,他不把外甥丢进森林里就算好的了。艾伯特对自己的恨意没有消减分毫,弗兰克是她的儿子,艾伯特怎么会善待他。
艾玛带着母亲的威严,温和又不容置疑地拒绝了弗兰克。
回到自己的房间,弗兰克十分沮丧。妈妈不同意,而艾伯特舅舅绝对不会和妈妈说话的。他坐在书桌前,郁闷地望向窗外的锈湖畔,遥远的磨坊隐蔽在树林后,只有水轮和屋顶显露出来。
太阳的位置向西移动,橘黄的圆盘沉入群山,最后只留余晖映亮了西方的天空。大人们吃完晚饭各回卧室,而弗兰克坐在客厅等艾伯特回家。
在天完全黑下来时,艾伯特打开门回到了家,他沉默阴郁的身影,仿佛将寒冬的冰雪带在身后。他走进客厅,就看见外甥坐在沙发上。弗兰克的面庞被灯光罩上一层暖融融的橙色,瞳仁闪熠熠,他嘴角带着藏不住的笑,看到舅舅回来,眼角也弯起,整个人就像在发光。
“舅舅!”弗兰克热情期盼的声音响起。
艾伯特嘴里酝酿了一种苦意,这种苦意蔓延到心脏,将内心淹没在毒药里。他并没有感到欣悦或者惊讶,只是,很苦。这种无法言语的苦味化作痛觉,捏住了他的胃,而痛感又滋生了无名的怒火,然后诞生了恨意。这种恨来自童年的晦暗和心灵蒙尘的自我欺骗。为什么,现在才来展示这种善意,为什么是无知的外甥?艾玛的道歉太迟了,弗兰克的等待也太迟了!在一切无可挽回时惺惺作态,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而已。虚伪,如此虚伪!
艾伯特剧烈吸了一口气,忍着内心的憎恨,开口到“你干什么?”
弗兰克隐约觉得舅舅心情不好,他用商量的口吻小心问到:“舅舅,我星期一可以和你一起去镇上吗?我很听话,不会添乱的。”
多么愚蠢!艾伯特狠狠剜了一眼弗兰克:“不行!”然后晚饭也没吃,上楼去自己房间,哐地闭上了门。
弗兰克先是有些被吓到,艾伯特关上门后,他望向舅舅房间方向,内心茫然。
艾伯特舅舅生气了,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等待。这是为什么,他想起了什么?
弦月的微弱光亮给屋内的家具描上若有若无的轮廓,弗兰克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的睡意。他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孩子,即使大人们都不同意带他出去,他也要想办法。
艾伯特舅舅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家人的,而家人有着长期的成见,也不会去靠近艾伯特舅舅给自己找不愉快。如果自己也被吓跑,远离他,那艾伯特舅舅永远是这个家里的陌生人。
“随便你怎么讨厌我好了,但是我不会放弃的。”弗兰克内心坚定,他不会,不会离开的。
……
阳光稍微驱散了清晨的凉意,但是阴影处依旧散发着冷气。艾伯特穿着厚外套,坐上马车,向镇的方向驶去。
凉风吹拂在艾伯特的面颊上,舒展了他压低的眉头。他面容平静,任由太阳直射着他的眼睛。他的棕色眼瞳被照射得仿佛剔透的玻璃珠,睫毛轻颤宛如雏鸟新生的羽毛。但那右半张脸狰狞的疤痕,破坏了一切美感。
林间的道路坎坷,马车的减震效果一般,时不时晃动,让马车后面帆布盖着的杂物碰撞发声。突然,马车碾过了路上的一个高坎,后面的东西狠狠地碰在一起,碰撞声中还夹杂了一声闷哼。
艾伯特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重新变得阴沉。他停下马车,转过身,盯着帆布,声音低沉带着怒火:“弗兰克,你给我出来。”
小孩子听出了舅舅声音中的怒火,心感大事不妙,他钻出帆布,露出一个尽量无辜的笑容,小声应到:“艾伯特舅舅。”
艾伯特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弗兰克坐如针毡,衣角被他揉得皱皱巴巴,手心都是汗水。在弗兰克以为自己要被舅舅的眼神刺穿时,艾伯特那没有温度的话传入自己的耳中:“滚下去,自己走回家。”
“舅舅。”弗兰克语气中带着乞求。
“离开!”这已经是怒吼。
弗兰克动作僵硬地跨过马车后沿,顺着车板缓缓滑下车。他立在原地,看向舅舅,而艾伯特看都没看他,转回头,驱赶着马车离去。
那匹温顺的棕马没有奔跑,马车的速度并不快。弗兰克望向远去的马车,在马车离他二十米远的时候,他抬脚向前追去。
路上的尘土被震动扰起,落下时蒙在了他新换的靴子上。他与马车保持距离,不远也不近。艾伯特也许知道他在后面,也许不知道。弗兰克犹豫许久,开口说话了。
“抱歉,舅舅,我只是很想和你一起去镇上而已,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弗兰克边走边说。
艾伯特的背影没有被撼动分毫,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向前赶车,车速都没有改变。
他接着说:“也许你该换一双新手套,”停顿了一下,“我注意到那双旧手套的右手掌心的线磨开了。”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依旧只有沉默。
“如果不需要买新的,你可以把那双旧手套交给我,我可以帮忙修补一下的。”实际是艾玛帮忙。
似乎无人在意他说什么。
“舅舅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我们重新定一个大家都在的晚饭时间。”
“我可以去舅舅房间读书吗?舅舅卧室的光很亮。”
……
絮絮叨叨,弗兰克没有停下说话。他已经走了很久了,靴子上的尘土掩盖了靴子原来的颜色。脚十分酸痛,嘴巴也很干,但是他不会回家的。
他知道回家的路,他也不害怕一个人回去。但是回家,家里是妈妈、外祖母和塞缪尔舅舅,艾伯特舅舅在前面——远离家的方向。他如果回家了,一切又与以往有什么区别呢?
又走了很久,终于弗兰克迈不动下一步了,他停了下来,弯腰双手撑膝,喘息休息。艾伯特没有停下来,他的身影越来越远,马车的轱辘声也渐渐变得遥远。弗兰克看着马车在他视野里逐渐变小,色彩细节因为距离而丢失。再往前走,艾伯特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一种要失去什么的感受第一次强烈地席卷了他,这种丢失感令他惶惑害怕。突然,他被莫名的力量驱使,用尽了力气大喊了一声:
“我不想把你弄丢了,舅舅!”
马车的大小好像没有再变化了,很久,车上的人转过头来,太远了他看不清舅舅的脸,但是,他听见了一声遥远的话语。即使微弱地像幻觉,他还是听清楚了。
“过来。”
弗兰克疲惫地抿了抿唇,拖着脚步,走到了马车边。抬头看向舅舅,舅舅阴沉地看向他,他读不懂舅舅的眼神,也没有力气去理解。坐上马车,长久的沉默又一次蔓延在两个人之间,只是这一次的沉默,已经与之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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