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信任张居正的。也许是年长者咬牙切齿的说要带兵抓了欺负他的狗贼时,也许是年长者奋不顾身帮他挡刀时,也许是在生死关头响起那些充满忧虑的叮嘱时……他也无法追溯自己是从何时喜欢上对方。是遇事不乱的沉稳与气魄,是出口成章的博学与聪慧,又或是授课时循循善诱的耐心与温柔……
皇帝对张居正的平时意见从不反驳。大半年过去,只要是张居正批示建议的奏折,小皇帝基本看都不看就交由冯保批红。
内阁掌控国家命脉,有多少大事小事是从中央下达做出决定。
处罚殷正茂这件事,只是隐藏在数以万计政令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那么,在皇帝没有看到的角落,又有多少这样的事情?
这是皇帝第四次感受到自己是个没有权力的皇帝。
这一次终于让朱翊钧警醒。他算是明白了。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中,皇帝不是电视剧中那个抽象到简单地对一切有生杀予夺的人。
皇帝只是一个处处受限,说话也没人听的傀儡。
小皇帝注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无法握笔,也无法拿枪的双手,如果是这样,那么皇权通过什么体现?
朱翊钧是个理科生,且是迟钝的理科生。但当他真的意识到并且开始重视这个问题时,他的大脑是程式化的,是足够聪明的。
就好像在解一道数学题。朱翊钧回忆着脑海中一条一条线索……为什么他让常乐和张宏做什么,对方就会做;为什么他让赵侍卫做什么,对方就敢抗命?以此类推,为什么冯保还算听话,张居正就敢驳斥他?
对啊,说起来很奇怪,如果这古代的众人,并没有对上位者的绝对迷信,那么为什么一些人会心甘情愿听一个人的话呢?是因为那个人给了下面人足够的好处吗?朱翊钧想起自己对身边宫女太监慷慨的封赏。
不,不对……权力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给够好处,是豁不出命的,大难临头还是各自飞。况且,劳力苦役屈从于权力,衣不蔽体,甘愿苦死累死也不反抗;底层农民屈从权力,饿殍遍野,甘愿任人鱼肉也不反抗。他们难道也是因为给够了好处吗?
朱翊钧又想到刘氏与马织,想到那群暴力的衙役。是血肉、是刀剑、是凶残。
是了,答案早就被告知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在意……
少年天子第一次郑重地起身。
他拿起桌上像一个巨大冰块一样的玉玺,感受它沉在掌心的冰冷的重量。
他早该想到的。
权力的实质,是压倒性的暴力与伤害。
寝殿灯火通明,皇帝的食指一点一点敲击着桌面。而现在,他并没有那种东西。
聪明的理科生终于意识到了张居正与司礼监唇齿相依的后果。
半个时辰后,伴着太监高亢的通传,张居正大步迈入灯火通明的室内。
深邃的眸子快速扫过殿上的皇帝,跪在一边的张四维,与立在一旁的常乐,张居正俯身跪下行礼,“臣恭请圣安。”
“免礼,”朱翊钧说,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意识到张四维也跪着,“子维也起来吧。”
“是。”
‘子维’二字让张居正额外注意了一下。
“抱歉让先生这么晚入宫,只是有件事必须得商议,殷正茂的处罚为什么还没有处理。”朱翊钧单刀直入。
张居正闻言一顿。
锋利的视线看向张四维,后者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张居正拱手,“臣这就彻查。”
“彻查什么?又得好几个月呢,费时费力。”朱翊钧说,“我想现在就办了他,快马加鞭,圣旨不出三天定能传到南京。”
张居正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先生可有难处?”
张居正知道皇帝明知故问,皇帝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保下殷正茂?只是按照常理,皇帝不打算追究首辅把旨意压下来,就已经是对他格外恩赐了,此刻他要是再驳斥皇帝,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过,自从万历元年起,这世上还没出现首辅大人办不成的事。
“陛下,臣以为,让殷正茂戴罪立功如何?北边俺答蠢蠢欲动,南边虽然暂时太平,但倭寇自古以来都是剿灭不尽的,迟早还要遇上打仗的时候,殷正茂此人,骁勇善战,谋略颇深,此等人才,实在是不能罢用的。”
如果只有他与小皇帝在场,张居正有九成把握说服皇帝。
只是旁边站着的张四维突然笑了起来。
张居正直起身,眼神冰冷。
“子维,你笑什么?”皇帝问。
张四维拱手,“臣是笑,首辅大人这瞎话真是张口就来,小小的一个殷正茂,怎么在元辅先生口里,就变成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什么北边俺答蠢蠢欲动,哪里蠢蠢欲动了?况且,戚继光已经守在蓟州,元辅的意思是,戚总兵是吃干饭的吗?还有,倭寇之乱的事早就过去了,元辅非要拿一个猴年马月才发生的事情压着陛下吗?”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皇帝问张四维,他突然意识到,好像有关于政事方面,他从未请教过别人的意见。
“依臣看,殷正茂贪污受贿,欺辱百姓,何等人渣!革职已是陛下开恩的结果。况且,殷正茂要怎么处置,当然由皇上做主!皇权不可僭越!张居正私下将皇上旨意压下已是大罪,此刻又说这一大堆糊弄皇上的话,实在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朱翊钧有一种听辩论赛的既视感。
事实上,虽然皇帝刚刚才顿悟了权力的本质,刚刚才意识到臣子擅自越权的后果。
但有关于张居正越权这件事,朱翊钧其实并不怎么介意。因为越权的对象可是张居正。在小皇帝对张居正的滤镜中,张居正越权肯定只是迫不得已,张居正越权肯定是为了干正事,而且,张居正行事一向正派,拳拳爱国之心溢于言表。
要不然,他朱翊钧为什么会爱上张居正呢?
张居正可以为他而死,张居正是他在这个世界为二可以依靠的人之一。那么,就算张居正现在是实际意义上的“皇帝”,那又怎样?
他把张居正叫来,也只是想让他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已。毕竟,百姓的命,是来自现代的朱翊钧最看重的。
张居正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首辅大人很容易将眼前的情景理解成皇帝与礼部尚书的一唱一和。
张居正不知道皇帝与礼部尚书是否已经发生了关系。他只知道,以前,皇帝从不会询问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意见。
皇帝喜欢年长男人的身体,现在的对象换成了张四维。
那么,是否可以认为,皇帝以后也会像之前对待他那样对待张四维?
是否可以认为,从今以后,张四维的想法与政治主张,都会以另一种形式,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
失了忆的皇帝比之前更容易蛊惑,张居正最是了解皇帝的单纯,他无法想象那样的后果。
什么都无法阻止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
与这庞大沉重的国家相比,自己的身体又算什么呢?
只不到一秒钟,张居正就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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