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说喜欢……’
张居正还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少年指节无意识地交缠着,头颅微微垂下,些许微红慢慢浮现在脸颊上,就像一颗半熟不熟的红苹果青涩地垂在树枝上。
就算放下皇帝这一身份不提,又有谁会去忍心采摘这样的果实呢。
自己年少时也曾露出皇帝的神情。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样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尚显肤浅脆弱的心脏,表达着少年人的喜爱……
这样的心意本应该被珍视的。
然而,当皇帝的指尖划过张四维的领口时,肋骨下的抽痛让张居正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太过于重视皇帝,以至于把皇帝的语言与动作拆解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天家子弟,哪有什么真情实感。
皇帝只是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宠臣。
但他又忍不住质疑,难道那些颤抖着表明心意的爱语,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纵情声色、崩坏礼乐而找的借口吗?
张居正脑海中浮现出戚继光与张四维。他试图寻找出这两个人的共同点,当然,他讽刺地想,须得记得也要把自己加上。
身姿挺拔、意气飞扬的武将爽朗地笑着,斯文儒雅、博学多识的书生端正地行礼。
然后他在文渊阁诡异的静默中得出结论:他张居正并没有任何特殊,皇帝只是喜欢年长男人的身体……
朱翊钧走后,阁内的尴尬并未散去。像狐狸一样的吕调阳生怕惹祸上身,找了个借口便告辞了。张四维脸上的表情很精彩,那双溢满情绪的双眸看向张居正,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自己的政敌面前也忘了伪装。
“首辅,我该怎么办?”
张居正很难不同情对方。毕竟这样的事他昨天才经历过类似的。
“当然要拒绝皇上。”张居正说。然后他突然想到这样皇帝也许会把目标转到下一个人身上……
“是……”张四维在张居正镇定地话语里找回冷静,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是,当然要拒绝他。”
朱翊钧在回到自己寝宫时便揪着常乐诉说刚才发生的事。
“根本没用,”他沮丧地说,“首辅大人根本不在意,甚至一开始连看都不看我。倒是我做出许多荒唐到令人笑掉大牙的事来。”
“你做了什么?”常乐问。
“我拉了张四维的手!”
常乐轻呼一声。
“我还摸了摸他的……”朱翊钧发现自己难以启齿,“他的领口……”
朱翊钧突然发现常乐看他的眼神中带了点同情。
好在在皇帝双颊通红之前,小姑娘立刻安抚道,“没关系的,只是动作亲密了些,陛下身边的宫女们,我们姐妹之间也常常拉手,并且互相换衣服穿。”
朱翊钧回了一个那能一样吗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常乐又突然说,“不对……在场的另一位次辅大人是什么反应呢?”
朱翊钧想起吕调阳掉在地上的披风,“他?他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像见了鬼一样。”
“诶呀,”常乐兴高采烈地说,“这不正说明元辅先生产生了妒意了?”
摊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一样的朱翊钧蠕动了一下。
“万岁爷,您想啊,如果是平时的元辅先生,他会怎么做呢?”
朱翊钧想着年长者平日里规劝他的样子,像有了生气,从椅子上爬起来。
“他肯定会阻拦我,”朱翊钧眼眸亮起来,“是啊,我是皇帝,他怎么会任由这种事情在他眼前发生呢?”
张四维按照约定在晚上前来面见皇帝。
礼部尚书已经没了之前的慌乱,反而沉着冷静地跪下行礼,手中捏了一封奏折。
“平身。”朱翊钧说,心想对方可算来了,他真是盼着对方过来,从而给对方解释自己不是个变态。
“陛下——”“张先生——”
二人声音一同响起,朱翊钧说,“张先生先讲。”
张四维拱手,“请陛下先讲。”
“也好,我已经憋一天了。我想我需要解释一下我早上的行为。”朱翊钧说,“我做那些举动只是处于君臣之间的赏识,希望你不要多想,产生什么误会或以为我是个变态……”
张四维诧异地抬头,皇帝的话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给皇帝侍寝这件事是任何一个文臣都无法接受的。张四维也一样。他之前把这件事当成笑料看,且对此鄙夷与忌惮,尤其是在想到张居正也许已经和小皇帝有了不正当接触后。
但当这件事突然有一天降临在自己身上时,他几乎是惶恐着避而不及。名声是文臣最重要的东西。和皇帝发生关系不比其他,一旦暴露,这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他张居正自开始行考成法时也许就不再在乎名声了,但他张四维可没那么蠢。
张居正说得没错,他当然要拒绝皇帝。但是他才刚刚当上礼部尚书,内阁里刚刚才许他拥有一席之位,如果他生硬地拒绝了皇帝,打了皇帝的脸,又怎么能不被皇帝讨厌?以后又怎么在官场里混呢?
于是,张四维原本的计划,是前来赴约,并迂回地拒绝皇帝,而如果无法拒绝,也只能屈从。毕竟皇帝眉清目秀,又是少年身体,自己也不吃亏,张四维安慰自己。
张四维本来打算递上手里的奏折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从而让对方忘了‘侍寝’这回事。只是,在听到小皇帝主动向自己解释并没有觊觎自己身体的意思时,就不知道手里这封奏折还有没有递上去的必要了……
张四维的手指摩挲着奏折带着纹路的封面,这步棋是他压了许久不打算下的,不是因为棋不好,而是因为这一步棋太难得了,他需要握在手里,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下。此次拿它来作为拒绝皇帝的工具也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别的法子,他也不会用到这封折子。
当下,张四维决定压下折子的事不说。只是奏折还没来得及悄悄缩回袖子里,皇帝接下来的几句话就又让他改变了主意。
“所以也劳烦你明天同我一起给元辅先生解释一下,”皇帝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我不想元辅先生也误会我们……”
不想让张居正误会……如果不想让张居正误会又何必做出那些再明显不过的举动呢?况且向来只有皇帝误会臣子,臣子哪里有权力误会皇帝呢?这种寓意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论调怎么会出自天子之口?
张四维猛地意识到,皇帝早上在文渊阁的举动是否是故意的呢?是否,是故意做给张居正看的?
礼部尚书的心怦怦跳着,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摸到了真相的一角。皇帝也许和张居正吵架了,所以故意做给张居正看?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有一点是肯定的。
皇帝有些过分珍视与首辅之间的感情了……
于是张四维在俯首称是的同时,双手托举着超过头顶。
那封皇帝亲下的,被压在内阁里的,迟迟没有执行的,处罚贪官殷正茂的折子被张四维递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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