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围住府邸的士兵们都退下了,朱翊钧也不打算留下,他牵起张静修的手掌,转身时,身后又传来张敬修的声音。
“陛下,”朱翊钧听到一声闷闷地磕头声,“臣斗胆请陛下开恩,父亲年迈,虽罪无可恕,但牢狱苦寒,臣恳请陛下,让臣代替父亲,放了父亲出来吧。”
朱翊钧顿住,他侧头瞥向手中牵着的小孩儿,那孩子还不知世事,正扭头看向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翊钧还记得他上次来到这里时,那灰白单调的墙壁上还张灯结彩,那空荡荡被蹂躏过的院落里还是满府的小厮和婢女,以及那仿佛一下子苍老十岁的张家长子,在当时还是一位风度翩翩意气风发的公子哥。
朱翊钧转回身来,看向空空荡荡,萧条落寞的府邸,又瞥向门口那几个只剩零星几个的跪在地上卑微到尘埃里的人,他注意到,就连游七也不知所踪了。
后知后觉,一股软绵不绝的无法做出任何抵抗的愤怒让皇帝深深呼了口气。
张居正还是首辅呐!只是暂时被下狱而已,世道就变得这样乾坤扭转了!‘如果臣的府邸还在的话……’张居正苦涩无奈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小孩的手掌被包裹在温暖的掌心,但他突然抬头看向身旁人,他感受到握着自己手的力度陡然变大。
“张敬修,”皇帝说。跪在地上的长子猛地一顿。
“还有张嗣修,”皇帝说。次子也一顿。
“我没记错的话,明年是开科的时候了……我在宫里等你们来。”
这句极其富有暗示性的话让张家人都瞪大眼睛。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是否是自己幻听了。皇帝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干涩的眼眶几乎流下泪来。
“张家倒不了!”皇帝说,“张居正也倒不了!你们等着吧,不过几日了。我大明首辅还是那个首辅!”
张敬修两行热泪流下。
朱翊钧转身拉着张静修大步离开。
什么是握有皇权!什么是成为皇帝!朱翊钧清明的眼底染上复杂,黑色的眼眸深邃起来。
朱翊钧一步一步回到皇宫,坐在了皇位,桌上冰凉锋利的印章立在那里,方方正正,就如同现在肃穆沉寂的紫禁城。
这里是冰冷沉重锁链交织上的计与谋,是大厦倾覆后的倾轧一片,是你死我活血腥后再无重生。
这不是一个游戏,他掌握的这个机器,是动动手指就尸横遍野的绝情冰冷的怪物。
朱翊钧再次抬眼时,深沉晦暗的眸子终于沾染上几分帝王气息。
三日后,太极殿朝会,众臣跪地,递上了张居正共十五条大罪。
冯保频频瞥向小皇帝,对方的面无表情让他心里凉了大半截。
“张宏,”皇帝悄声说,“把锦衣卫带上殿来。”
“罪一,视圣命如草芥。”张四维说。
“具体罪行有五,”刘台说,“其一,限制圣上开支。张居正一任首辅,便下令停止向光禄寺调用款项,皇室一应用度全被消减……其二,囚禁圣上自由,万历三年二月,不准圣上出宫……其三,谋害圣上性命,万历三年三月,派兵刺杀圣上,企图夺上姓名,取而代之……其四,蔑视圣上权威,屡屡对圣上使用严词冒犯……其五,屡次欺君犯上,私下任人唯亲,视权柄为揽财机器……”
“罪二,视百姓如刍狗。”张四维说。
“具体罪行有四,”刘台说,“其一,使考成法压榨百姓,自万历初年起,张居正先后督办收解钱粮,致使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其二,其父张文明在地方飞扬跋扈……其三,其管家游七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其四,放纵奴仆凌辱缙绅……”
“罪三,视祖制为儿戏。”张四维说。
“具体罪行有三,”刘台说,“其一,设考成法,条令冗杂,导致刑狱繁多,用度奢靡……其二,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其三,权倾朝野,上下莫敢不从,打压异己,坑害无数忠良……”
“罪四,视礼法为空文。”张四维说。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几百锦衣卫从大殿门口两侧涌进来,手持长棍,在众官身后列队。
锦衣卫们高喝一声,长棍在地下齐声一顿,发出的声响轰隆隆般响彻大殿。
正准备解释的刘台被吓了一跳,噤了声。
回声渐渐减弱,太极殿上静默下来。
张四维朝刘台使眼色示意其继续说,但刘台认为皇帝此时的静默尤其不合乎常理,年轻的御史也未经过多少宦海沉浮,此刻居然被吓住了。
皇帝拿起桌上那封折子起身下殿。
少年悠长的脚步一顿一顿,在跪倒在地的大臣中间穿梭。
没有人敢率先开口再说一句话。
冯保看向皇帝举动,又看向一旁同样惊讶的张宏。这是冯保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帝王的存在。
司礼监掌印与秉笔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幼虎已经长成了,它露出骇人獠牙与利爪,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没人敢再僭越。
少年绕行一圈,回到皇位前,俯视眼前的大臣,一阵笑声从皇帝胸腔里发出。
众臣心里转过九曲十八弯,没人知道皇帝的意思。
没人再能揣测圣意。
“让朕来看呐,”皇帝瞥向奏折,“这张居正干了不少事。朕看你们都学着点。”
“瞧瞧,万历元年,刚升为首辅,就开始节制开支,消减冗费。为了保我大明边境安定,重用武将,为了遏制官府懒政不作为,行考成法,为了爱护百姓,不让官府私征乱征赋税,还亲自去督办收解钱粮。呐,”皇帝轻笑一声,“依朕看,这折子真好,收罗得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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