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自从万历三年皇帝离宫后归来,但凡与皇帝打过交道的都能看出,皇帝几乎是一个毫无谋略与城府的懦弱少年,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别人递上弹劾罪状,皇帝便怒斥不平;别人痛哭几声磕头,皇帝便心软怜惜。
而现在,皇帝在读到这恶贯满盈的奏折时,却能如此直插要害,将致人于死地的罪名一条一条驳倒。这一点完完全全出乎张四维的预料。而这就让本来胜败已定的局面,突然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在众臣揣摩圣上心意时,皇帝的大脑也像一台机器一样旋转着。
这个来自现代社会的,这个求过微分极限也算过引力质量的,这个仰望过宇宙浩瀚也俯瞰过质子纹理的人,自有他自由与聪慧的灵魂。
在这用血肉之躯堆成的角力场,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悬崖峭壁上,每个人行为做事,都会将其目的包裹在纷繁复杂的层层丝茧之下。
张居正的话言犹在耳。
一件事的好与坏,只取决于评价他的人是谁。而自己要怎么定性这件事,则取决于自己想达成什么目的。
官员们当然要废除考成法,因为此举令他们利益受损最为严重。张四维当然要倒张居正,因为权力争夺和不留后患。在朝为官的,哪个能保证自己家人不仗势欺人,哪个又能保证自己没几个不争气的远方亲戚,哪个又能保证不收贿受贿。
众臣关系纷繁交错,利益不同的明争暗斗,利益相同的狼狈勾连。云谲波诡,尔虞我诈,明推暗就,笑里藏刀,哪有什么事实和真话?不过是处于哪一党,便说哪一党的话。
朱翊钧攥紧手中的罪书,那么,张居正呢?
朱翊钧想到那个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收受贿赂,辖制言官,威胁皇帝,逼宫太后……却设考成,重武将,清田亩,理赋税……他几乎会得罪所有人……
‘臣赤心事上!忧国如家!’耳边又响起张居正曾经的声音……
小皇帝憋闷着怒意垂下眼眸。
张居正在这句话上,可谓赤诚真挚,表里如一。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无故弹劾我大明首辅,唯恐天下不乱!”皇帝说,“朕令你们即刻退下!否则就让锦衣卫廷杖伺候!”
皇帝说完后,大殿上的木棍又砰得齐声敲在地上,震耳欲聋,锦衣卫们同时齐喝一声,“得令!”
跪在地上的礼部尚书一党都瑟缩一下。
张四维暗暗咬了咬牙,本来打算如果皇帝不同意废考成法并赐死张居正,他就率领大家长跪不起,只是没想到皇帝早有准备……
但……这已经是最后一步定胜负的棋了……如果不试一下实在是不甘心呐……
跪在殿上的除了六部官员还有御史言官,他不信皇帝真敢动手,都打死了他从哪儿递补官员?退一万步说,皇帝不要他的名声了吗?打死言官御史,日后遗留史书遗臭万年,他不信皇帝敢这么做。
“臣请陛下明察,”张四维伏地开口,“张居正十五条罪状条条属实,证据皆记录在案!此等滔天大罪!应处以抄家流放!”
张四维的举动明显是一个信号,他身后众臣齐嗑一头,齐声高喝:“请陛下赐死奸臣张居正!”
几十名中央官员一起跪下高喝,这场景给到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怎么不会吓破了胆?
但此刻的皇帝却轻笑了一声。
“你们,也敢逼朕的宫?”
张四维心下一惊,但他还没来的及仔细思索,皇帝便大声说,“给朕打!”
一众锦衣卫手持长棍冲上来,一时间,廷杖声噗噗作响,哀嚎声响彻大殿。
其余位列两边的大臣都被吓得脸色惨白。自我朝立国两百余年,还从未发生过在太极大殿上如此血肉横飞的一幕。
一时间,其余六部尚书,王国光、谭纶、王崇古等人皆先后跪下求情,接着是其他六部官员,武将,而后是其他御史言官……所有臣子陆续跪下求皇帝开恩。
求情声、哀嚎声、劝谏声此起彼伏,场景热闹非凡。
皇帝足足等了十分钟才令锦衣卫停手。
皇帝身后的冯保却没空把心思聚焦在这罕见的一幕,他不得不焦虑起来。小皇帝已经明白了司礼监为皇帝爪牙的作用,但是让皇帝信任的人却不是他,皇帝是差张宏去叫人的……
朱翊钧一步一步走至张四维面前,趴在地上的人因疼痛而面色扭曲,嘴唇发白。
权力的实质,是压倒性的暴力与伤害。他之前不用,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用。
“把这些乱臣贼子都给朕扔出去,”皇帝让自己脸色露出嫌恶,“碍眼。”
锦衣卫们纷纷行动起来,一个一个将躺在地上呻吟蠕动的人拖走。
这下,圣心已明。此刻跪在地上的其余臣子,都明白了皇帝并不想赐死张居正,反而肯定了张居正的功绩。
张党明白此刻正是为张居正求情的时机。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礼部侍郎申时行,但还没等他说完“陛下,请看在首辅尽心尽力——”
朱翊钧就说“准了。”
申时行愣住,底下其余跪着的官员也愣住,来不及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传朕圣旨,”皇帝双手背到身后,挺起腰背宣布,“令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官复原职,回文渊阁办事,不可耽搁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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