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宅邸门口,申时行哀叹一声,“既然师相说他不见客,我想我们就回去吧。”
王锡爵颇为不满,“夺情一事本就不合礼制,他不见客本就是心虚,我们岂能半途而费!依我看,我们直接偷偷溜进去,见了他面,自然可以劝说他。”
“陛下只是将他们下狱,还没做进一步处罚,”申时行说,“况且见到师相,你就有把握能说服他吗?我认为不见客已经显示了他的态度了,我们应该回去之后想别的办法,再徐徐图之。”
“你总是这样胆小怕事,”王锡爵说,“君子做事不问难不难,而问应不应该!你若是怕了,大可以自己离开,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申时行叹口气拱手,“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王锡爵闻言猛得喷了喷鼻息,一甩袖子便转身走向张府大门。
此时,书房内。
朱翊钧注意到张居正桌案上写到一半的奏折。
“先生在写什么?”
张居正没有说话,而是把纸张递给皇帝看。
朱翊钧细读,手指渐渐攥紧。
这是一封还没写完的,声泪俱下的请罪书。
张居正在里面祈求着,无数人上书攻击声讨他,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请皇帝发发慈悲放自己回去……
皇帝再抬眼时,首辅大人眼眶肉眼可见地变红。
这让皇帝当即便说,“先生不必担心!我为先生做主!先生想走想留是先生自己的事!不需要他们指手画脚!”
张居正只一听就明白皇帝并没理解其中要害。
他伏趴着跪倒在地,呜咽着哭泣起来。
“自臣奉陛下旨意施行考成法以来,臣设条例制度监察百官,可如今,他们便同样拿祖宗制度来攻击臣。臣考成官员实绩是为陛下选贤举能,而他们,只是为了将臣钉在耻辱柱,让臣百口莫辩。而在此基础上捏造的罪名,真亦假,假亦真,如此一举攻之,能致臣于死地啊!”
砰得一声,头颅重重磕下。
小皇帝手指一颤,奏折跌落到地上。他立刻冲过去将对方扶起。
涕泗横流与额头上发红的印记让皇帝大震。
朱翊钧亲手擦拭着对方脸颊,一时间竟也红了眼眶。
朱翊钧这才意识到这件事不是舆论问题。这本质上是有预谋的倒张!是卑鄙龌龊的下三滥手段!是在揪住首辅小辫子时堂而皇之的公报私仇!
而就算倒不了张,也要把你名声搞臭!让你张居正不合规制的夺情闹得举国皆知!让你张居正后半辈子都活在吐沫之下!
可恶至极!真是可恶至极!
“我这就下旨,把他们都杀了!”
皇帝发红的双眼让张居正再一次震惊地意识到自己过分重要的位置。
这不是普通的偏爱。这是独爱和最爱。
还有谁能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翻涌的情绪堵得张居正说不出话来。
他心口发热,酝酿着一种冲动。
好想抛了理智……
哪怕就做了媚臣又如何……
他向前一步握住皇帝的手……游七突然走进来禀报,“老爷,王锡爵大人来了。”
两秒后,张居正回神。
“不是不见客吗。”
“他偷偷闯进来的。”
张居正眼神冷下来。又瞥到双眼发红的皇帝,他捏捏对方的手,示意其躲在桌案下面。
“我们私下见面不宜被撞到,你躲在这里,一会儿别出声。”
皇帝喜欢张居正直接用‘你’称呼他,这表明他在对朱翊钧讲话,而非皇帝这个身份。
朱翊钧立刻照做了,悄悄蹲在桌案后面,隐藏好了自己。
游七出去时,王锡爵后脚走进来。
皇帝只瞥见那个名为王锡爵的人身穿猩红官服走进这纯白素院,火气就蹭蹭往上冒。
“张首辅。”“王侍郎。”
二人躬身打过招呼后,王锡爵率先开口。
“听闻首辅病重,在下特来探望。令尊离世,还望首辅节哀。”
“多谢侍郎关怀。”
“只是首辅有所不知,陛下已将十七名在朝官职通通下狱抄家,同朝为官,大家也没别的恶意,只是礼制之争,还望首辅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们罢。”
王锡爵俯身拱手,做恳求状。
他摆出一副讨好姿态,只谈求情不谈夺情,意在把首辅架到高位。
这点心思在张居正眼里自然无所遁形。
闭门谢客也拦不住你!好一个以退为进!
张居正心里咬牙切齿。他顾虑着瞥了眼身后。但又一想,皇帝爱他至深,自己怎么做都没事。
张居正冷冷地说,“是陛下生气才将他们下狱,与我何干呢?”
“可陛下是因为首辅你生气啊。”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陛下让我留下,你们又逼着我走。那你要我怎么做!”
张居正转身抽出桌案上的匕首,他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刀刃抵住自己脖颈。
对面人双眼发红,露出那种被逼急了要咬人的姿态,王锡爵惊吓着后退两步。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张居正低吼着。
朱翊钧听闻再也蹲不住,忙跑出来夺过刀刃。
王锡爵看到皇帝突然冒出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又见皇帝身穿白衣,一时间,震惊居然压过了惧怕。
王锡爵目睹张居正被皇帝搀扶起来,皇帝红着眼眶后怕着将刀丢在一边,“不许做这种傻事!”
听话听音。只一句话王锡爵就能判断出,张居正与皇帝之间绝非是简单的权臣与幼帝。
这几秒,王锡爵想到很多,他想到情比金坚的圣上语录,他想到皇帝独居的后宫传闻,他又想到首辅魅帝的小道消息……
“陛下,他们逼到门前来,与杀我无异啊。”
王锡爵身子猛得一颤,张居正的话简直要治他于死地。
皇帝仇恨的视线锁定过来时,王锡爵已经明白自己这趟白来了。
但他还是磕一头道,“夺情一事说破天也只是礼制争辩,臣恳请陛下从轻发落张瀚一干人等。”
但小皇帝丝毫没有理会他话语里的内容。
皇帝走过来狠狠拉住他胸口的长袍,勒的他呼吸困难。
“别人家里办丧事你还穿一身红,你这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你听着,你以后永远别再踏进首辅家里一步!”
王锡爵听着皇帝给他定的罪名,一时间怔愣着冷汗直流。
胸口传来一股大力,他被皇帝重重推倒在地。
“还不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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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喜鹊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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