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列长桌被安置在文华殿中央,上列数张摊开的奏折与现成的笔墨。
皇帝饮一口茶,左手撑在桌面,戴着银色指环的无名指一点一点敲击着桌面。
现下将近年节,天气越发冷冽,厚重殿门被无声推开,冷风吹动烛火,皇帝猛地抬头,知道自己等待的人到了。
官员们自觉排成两列进入,走至各自桌案前停下。
这些六部御史不是第一次来。这位名为王篆的左副都御史此刻正站在皇帝左手位第一列。自从张居正暗中授意自己为皇帝办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这期间,皇帝要他们写过很多违背本心的折子,包括但不限于:为皇帝辩解和宫女太监玩乐是皇帝私事,叫其他大臣们不要多管闲事;为皇帝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找借口,说皇帝忙于政事,是个勤奋的好皇帝;为皇帝睡懒觉打掩护,罗列早上晚点起的好处;等等等等……
王篆摇头,虽然自从听了张居正的话,他这一年里几乎是平步青云般升官。但作为一名御史,迎合皇帝确实也是最令人不耻的一种行为……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篆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既要又要。他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看人还是准,很明显,比起被人骂,他更在乎能不能升官,毕竟升官后才有权利做更多事。王篆撇了一眼沉默好一会儿的小皇帝,心下猜测皇帝这次又会让他们做什么。
“朕今日又收到一沓。”皇帝示意冯保将桌上堆叠整齐的奏折发下去分给大家看,“诸位都看看,有什么办法驳倒。”
王篆从冯保双手举托的折子里抽出一封翻阅,发现是翻来覆去劝说皇帝结婚的折子,他和旁边同僚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神中同样露出无奈。
他们虽被张居正选出来,成为皇帝口中的“文案”,但很明显,他们的思想程度还远远达不到皇帝的高度。要他们写之前那些解释的折子也就罢了,此刻这婚姻大事,他们可不能陪着皇帝胡闹。
众臣一时间都沉默着没说话,此种情况下,没人愿意做出头鸟。
朱翊钧眉头微皱,“王篆。”左手位第一个男人抖了一下,“你觉得该怎么驳倒。”
王篆心知逃不掉不如照实说,拱手答道,“陛下,臣以为,陛下现以满十六岁,马上就十七岁了,立后的劝说,确实也不能说错……”王篆低头,没敢看皇帝脸色。
皇帝的沉默很能说明问题,殿内的气氛瞬间像结了冰一样。
站在右侧中间的监察御史王金知道来了机会,此刻向前一步走出来。
这让所有人目光都聚焦过去。心道此子是何人物,平时都没见过这么胆大的,莫非是来劝说皇上?
这位王金就是刚开始皇帝让张宏拉拢时,主动向皇帝表示忠心的三人之一。此人与张居正挑选的人还不一样。王金虽是御史,但他从不在乎自己需要背负什么职责。他在乎的只有讨好自己老板。而在现在的世道下,王金看得很清楚,自己的老板就是皇帝和张居正二人。
至于人言?本心?那都是虚的。对王金来说,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和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的。
“陛下此言差矣,”王金说,“臣以为根本不需要驳倒。”
众臣都以为王金糊涂了,怎么敢直接拒绝陛下,但王金下一句话就让在场臣子原本略显担忧的视线,都变成了诧异甚至不赞同的目光。
“陛下尚未满十七岁,古有汉惠帝十八岁才结婚,今有我朝宣宗皇帝亦十八岁才立后。谁规定了我朝天子非得十六岁就立后呢?”王金说,“依臣看来,这些劝说陛下立后的人简直居心叵测,陛下正值年轻,正是熟悉政事,励精图治的时期,这些人却劝说陛下玩物丧志,充实后宫,还说什么子嗣根基。陛下才十六,就开始担忧陛下国本之事了嘛?臣看这些人是想要祸患朝堂,引起党争。”
朱翊钧啧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金一时有些激动,“臣贱名王金。”
皇帝转向张宏,“听说最近督察院佥都御史一职正好空缺?”
张宏称是。
“好,王金,朕看你资质不错,就由你当好这个佥都御史吧。”
众臣均是一顿,心里皆是对王金此人的鄙夷。
王金一撩袍服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那么这些祸患朝堂,引起党争的人,该给什么处罚呢?”皇帝问。
“臣以为廷杖二十,以示警戒。”王金说。
王篆突然接过话头,“臣以为不妥。”
皇帝皱眉。他之所以在这么多御史里能够记住王篆的名字,就是因为此人是张居正推荐过的。但小皇帝很清楚,王篆此人是有底线的,虽然会在一定程度迎合皇帝,但仍有自己坚持。
“为何。”
“臣以为,”王篆顿一下,众臣都以为对方会说什么驳斥皇帝的惊天动地的话,担忧的,看戏的,提前幸灾乐祸的视线统统转到他身上。
“王金所言有理,”王篆说,“没有任何制度规定了我朝天子非得十六岁就立后。所以陛下只需要让那些人知道这一点就好。”
“可是他们还是会催促,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朕以为还是打一顿好。打了至少十天半个月消停了。”
“陛下,动板子不妥,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以挨板子为荣呢?”
“那你说怎么办。”
“臣以为,陛下可先承诺此事等十八岁再说。”
“那不是两年后照样要面对。”
王篆顿了一会儿,还是违心般开口,“陛下,事缓则圆。”他点到为止。
皇帝这下了然。他可以先和那些人说自己过两年立后,但过两年再说过两年。正所谓两年之后又两年,两年之后又两年。可以可以。小皇帝赞赏般瞥一眼王篆,心道张居正的人虽然不怎么听话,但还是有能力的。
王金诧异看了王篆一眼,心道此人不俗。但此刻王篆心里可一点不好受。他原本只是想让皇帝别打板子,没想到劝着劝着给皇帝又出一个馊主意。别到时候皇帝二十岁都不结婚,那自己就成罪人了……
皇帝现下心情愉悦。下了旨让大臣们都退下,明日递上皇帝不立后是正当的折子来就好。
待众臣退出大殿,皇帝叫来冯保。
皇帝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会儿桌案上的香炉,冯保注视皇帝手指上的银色指环。作为皇帝常伴身边的太监与首辅大人宫内的耳目。在经历醉月馆、夺情等一系列事件后,冯保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能够猜到皇帝和首辅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不过他对此倒是乐见其成。甚至小皇帝的某种专一与钟情,连他都打动了。皇帝居然能够为了张居正不纳后,这简直是……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表明皇帝感天动地的形容词,他脑海中皇帝的人设便随之崩塌了。
“去,给我找十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女人送进我寝宫。”皇帝说,“光明正大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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