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噢,道枝君,今天又这么晚才下班啊。”店员一把把手机屏幕向下扣翻过来,撑着脸若无其事地对着刚推门进来的男人寒暄。

确实很晚了,柜台后的电子屏一角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便利店里没什么人,外面阴雨绵绵妖风阵阵,这个鬼天气连附近每天准时来买打折夜宵的肥宅都懒得下楼。

玉子烧纳豆卷炸鸡饭团蔬菜面拉面荞麦面乌冬面……道枝顺着速食食品的货架往里走,店员那套动静不小的连招多少有点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转行了。

“小野桑,我不是上课抓学生玩手机的老师吧?”他走到最里面的冷藏柜前停下来。

“不是,我只是想偷偷问一下——最近不是有小道消息嘛,说有那什么,”小野含混过去,“……被杀了,这个案件你们有在办吧?”

朝日麒麟三得利……买什么啤酒好呢?

挑个蓝罐的吧,和今天的领带颜色搭一点。

“那你可就问错人啦。”道枝拿着啤酒往柜台去结账,“麻烦你了——我不是老师也不是警察。”

他微笑:“我只是个随叫随到加班到很晚给警察打工的社畜而已嘛。”

“道枝君真会谦虚。”店员接过啤酒帮他扫条形码,“二百六十五円。哪能真的不知道嘛,你不是在监察医务院工作吗?”

道枝愣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所以我这两天在加班啊……”

“噢!”店员抬起头来呆滞地看着他。

他把总价值二百六十五円的纸币和钢镚儿整整齐齐码在收银台上,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罐。

“安心,明天见咯。”

店员还和他头顶上电视屏里因为信号不好而卡顿的播音员一同张着嘴,白炽灯照得屏幕下半部分有点反光。不知道放的是什么野台,播音员颇为老态,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占据了上半部分的视觉重心。

道枝在檐下停步,“哗”地一声撑开伞迈进夜雨里。

卡顿的电视屏闪了闪重新开始运转,店员被播音员的声音惊了一下,喃喃地说完自己未尽的台词。

“欢迎下次光临……”

路灯昏暗,很难看清什么。过街时脚踩进水洼,灰尘、泥土和水的混合体溅上鞋面,翻飞的风衣衣角随着步子飘过去,也被脏水沾上了,他想起半小时前他从监察医务院出来时穿过的楼群,道路两旁耸立入夜色的庞然大物仿佛要倾覆下来,抬头望去的视野只剩一线天,仲夏的雨如利剑,还亮着的广告牌映出那刀光剑影压迫人心。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冷漠味道,理性掩盖所有出格的情绪,在这样的城市里,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跨过马路边缘最后一道积水。

最近东京是死了几个人。

不重要。但今夜下着雨,喝了酒,或许又可以梦见他了。

“道枝。”那人低垂着眉目微微偏过头来,“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道枝回答,“在看着你而已。”

他笑了一声扭回头。

道枝默默地看着他跪坐在小桌前的侧影,明明是个男子,头发却颇有平安女子遗风,留得直且长,随意用两枝春桃绾起来。脊骨因头颅低垂而突出,薄薄的皮肉贴覆其上,在月光下泛着几近珍珠的光泽。深色和服的后领开得太低,露出半对肩胛,那两扇若隐若现的骨头也是突出的,和延伸进衣衫阴影里的脊骨平行成三条伶仃的线。

道枝看着他裸露在月光下的苍白脊背,觉得这几乎是一种像毒蝎般妖异的美了。

他感到自己如在梦中。

“你太美了,就算近距离看,也看不清楚。”

净子被他逗笑了,也不转头,继续百无聊赖地敲他那套新得的茶具,叮铃哐啷地响。

“喏,你看,像不像花一样?”净子把琉璃杯的杯底举起来给他看。

道枝看过去,半透明的杯底圆圆的,什么花纹也没有。

“哪里?”

净子又笑,眉毛眼睛弯弯的,说你看我呀。琉璃杯举在他嘴前,红唇在杯口那端张张合合,从这边看过去,确实像一朵模糊娇艳的花。

“看见了。”道枝说,“你像花一样。”

净子没听清:“你说什么?”

稀若珍宝的美丽,他想着,有点出神。

“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净子撇撇嘴,被他弄没了兴致。

“没有,我只是在看你嘛。”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很好看啊。”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你知道吧,净子,我说过好多次了,我很喜欢你。”

净子好像有点害羞了,两颊飞起红晕,斥责他:“你不要再说了。”

那样俏丽的情态。道枝直愣楞地看着净子,也确实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净子被盯得更不自在了,觉得自己连耳朵根也开始发烫,咬着嘴唇转移话题:“我跳舞吧?前两天刚学会的。”

“好啊。”道枝下意识地回答。

“那你呢?”

“我?

“你——”净子气结,“我跳舞,你给我弹三味线呀!”

“啊,对,我从家里带过来了。”

他熟练地去角落翻出三味线来,盘腿抱着琴弹奏。窗没有糊纸,微一偏头就能看见树梢边惨白的月亮,屋子低矮逼仄,乐弦只是轻轻震动似乎都能听见回音。净子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素净的长襦袢,比皮肤更白的布料下透出一点肉色,他就在这些狭窄的木板之间跳舞,月光被窗格划裂后投射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道枝总感觉自己看不清净子的脸。他太美了,美成一种模糊的印象。他知道净子的眼鼻嘴是何模样,但他无法把它们组合在一张脸上。

净子的脸是不同的色块组成的,两颊是石青色,肌肤是素白色,眉眼浓黑,嘴唇像花一样,湿润冰凉。想来是很骇人的一幅画,他只有站在暗淡的光下时才被着上其他颜色。

净子跟着他的拨弦声轻轻拍手,唱着悲伤的唱词。

“夜半月色,丛云遮蔽。

浮生若梦,徒留哀愁。”

瘦削的身形且歌且舞,投在木地板上的影子反复折断,秾艳之色顺着几缕散开的发丝下垂流淌,木屐踏一步,斑斓的色彩仿佛从仰起的脸庞滴落在地上。

道枝长久地看着那个似神似鬼的男人,纸扇在他手里折来折去,嚓嚓作响。三味线的拨子拨完最后一个音,他指尖松开,纸扇落在地上。

净子背对着道枝,还保持着垂首的姿态,乌发贴着微微汗湿的后颈,蜿蜒在白皙的皮肤上像蛇,也像藤蔓。

“很美。”道枝把琴放在一边,起身把外衣给净子披上。

“是吧?”净子拍拍他的手叫他松开,“我先弄一下头发。

“你拢着衣裳吧,我帮你弄头发。”

道枝把捏着的衣襟交到净子手里,抬手把歪斜的春桃枝取下,乌发倾泻下来,被锁在发间的香气也幽幽弥漫开,他顿手默然,半晌才重新帮净子绾好头发。

“头发太长了。”道枝拿帕子擦了擦净子出汗的鬓角和后颈。

“但是这样比较美,不是吗?”

“你知道我会怎么说。”

“怎么说?”

“你怎样都很美。”

“又来!”

“不是你要听我说的吗?”

“其他时候你怎么不这样听话?”

“其他时候——”道枝猛地止住话头,脑中一片空白。

又醒了。

道枝从床上坐起来,摁亮手机。

凌晨02:56,梦好像已经做了很久,醒来却发现不过才入睡两三个小时。

他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打开一盏壁灯。

很好啊,很幸运,又梦见那个人了。

三年前道枝第一次梦见他,梦里是春日的江户城,山上早樱纷飞,他穿过朱红的鸟居拾级而上,抬头便望见有个纤细的白色身影靠坐在回廊角落,似乎是睡着了,长发逶迤,和层叠的白色衣衫堆在一起。

他看呆了,心里有几分紧张,下意识侧身躲在樱树后,慢慢探出半个头来继续看。

净子是日枝神社远近闻名的见习神官——那样顶级的美貌就算是在神社里也是藏不住的,有来参拜的客人偶然见到十六岁的净子后,再也没去过桥葺屋町找自己相好过的美少年,只在私下跟人说:“见过那样的明月后,哪还看得见月下凡尘呢?”这样的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桥葺屋町,那位美少年从未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羞愤之下大哭道自己不如找棵树吊死算了!当然也只是哭叫而已,美少年依旧好端端地活着,只是听说他时常在背地里对净子口出恶言,鄙夷净子妖媚无德行为不检,必然惹得神明厌恶、降下怒火。

神明的怒火有多大不知道,神社的香火倒是愈发烧得旺。

不管最初是因为什么而出名的,总之净子在十六岁那年就开始声名远扬。如今净子已经二十岁,于学问上颇有见解,大家都知道日枝神社有这么个漂亮得出奇、聪明得出奇也随性得出奇的年轻人,宫司对他青眼有加,同时也头痛至极。

晚风吹过灿若云霞的花树,樱花飘落沾了净子满身,把他惊醒了。

“啊,道枝君!”那人醒过来看见树后的道枝,热情地招招手,“又见面了啊!”

“大人……”他不得已从藏身的树后走出来,怎么也没想通那人是怎么一醒来就发现他的。

“哎呀,不是说叫我净子就好了吗?”

“啊!好的,净子大人!”

净子被他逗笑了,饶有兴趣问他为何而来。

“家中大概要驻留江户一段时间,《古事记》的学问方面,近来可能要多叨扰大人了……”他打了个激灵紧急修改,“净子大人!”

净子很不客气地笑趴在回廊上。

净子。

多少个深夜里,他开着一盏壁灯想着这个名字,想着生活在江户时代美丽阴柔的男人,想着梦里不受控制涌流在胸中的情愫,心仿佛垂坠下三十六层的高楼,以尖刺的失重感沉进地底。

是纯粹的幻想吗,或者不切实际一点,是没有抹干净的前世呢?

道枝不知道,不知道净子如今是谁,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是否在哪里已经见过他,然后毫无所觉地擦肩而过。

他想累了,关掉灯,沉沉睡过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六十二年冬

穿成渣A救老婆

你吃了吗?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枝花】清醒梦
连载中智商有难言之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