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子哑火了,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咬着下嘴唇害羞地笑。
很漂亮很漂亮,像天边的烟霞一样。
那天之后道枝掌握了对付麻雀净子最有效的必杀技——只需要出其不意地夸净子两句,很容易就咬住嘴唇脸红了。
“千年も万年も無事で長生きあそばして、未来で添うてくださんせ。”
(愿君千秋万载、平安长寿,我们来世再相伴吧!)
雏鸟在黑屏风后喊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拜托母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刀挥下来,樱花枝簌簌落入吉野川。另一边的久我之助也已经切腹自尽,奄奄一息。歌舞伎座中回荡着演员们悲哀的长啸声,美丽的女儿节人偶还整整齐齐的摆在雏鸟的纸屋里,梆子声又响起来了,越敲越快,黑衣跑上去,把幕布拉拢了。
观众们在鼓掌,中场休息的灯亮起来了,陆陆续续有人出去透气。
道枝没动,留在座位上眼神放空。曾几何时,好像有人坐在他身边,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问:
“我们也会这样吗?”
那个人的头发很长,柔软地贴在他颊边。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看这幕剧时他和净子还只是见过几次面的朋友关系,净子没有靠在他肩膀上,那句被他忘掉的话估计也不过是“他们好可惜”,或者“苏我入鹿真坏”之类。在净子心里他大概只是个难得好学的公家子弟,他的那点心思尚且处于蠢蠢欲动的萌芽状态,一句话都不敢逾越。
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样的话呢?
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不是吗,道枝?
那么多的血,把白色的衣衫都染红了,净子倒在那张矮小的木桌边,脸颊上还残留着湿痕。那是净子的眼泪吗?不要哭啊……道枝想像往常一样去擦掉净子的眼泪,可是他也走不动了。长刀穿过他胸膛,又是好多血流到地上,到处都是血,铺天盖地的红色,粘稠的液体渗进木地板,他摔倒在自己的血里。
都是他的错,他欠净子一句对不起。
他当年不该去江户城。
大概是在一起看过烟花后不久,他和净子过于密切的来往被有心人告密,净子被关禁闭了。
净子是在神社修行的见习神官,跟个男人搅和在一起无异于往神的脸上甩巴掌。
神社的宫司是净子养父,对净子寄予厚望,待他甚至比待自己的亲儿子们还好,连净子平时偷偷溜下山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在知道净子下山竟然是和男人约会时极为愤怒,把净子赶去了山上废弃的旧社,叫他好好思过。
净子也很愤怒。被关禁闭的那天晚上道枝偷偷来看他,带了一大堆东西来请罪,进门看见净子面沉如水咬牙切齿的样子差点腿一软跪下来高呼饶命,小心翼翼地试探净子怎么了,净子怒火中烧,大声说他们污蔑我!你根本就没跟我说过喜欢我!
道枝吓得赶紧去捂净子的嘴,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隔墙有耳。
我亏了。净子把他的手抓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没说过喜欢我没亲过嘴没睡过觉,他们凭什么说我和你有私情?
道枝又被震住了,这是他第二次被净子震住——第一次是净子沐浴完敞着半扇肋骨来跟他讲古事记的时候。
那个晚上他把自己苦熬几天重新做好的对簪送给了净子,跟净子说我喜欢你,算是勉强让这个私通之罪名副其实了一点。
虽然净子被关了禁闭,道枝也被家里再三警告,但他们都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净子对告密人心里有数,无非就是他那几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蠢货哥哥,宫司对净子另眼相待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那三个亲儿子实在是蠢得令人发笑,要只是蠢也就算了,偏偏还品行不端心胸狭窄。宫司对他们的失望有多大,对净子的期望就有多大。
净子从来没把那几个蠢货的敌意当回事,神社权力是世袭制,亲儿子不争气还有亲侄子,再不济还能多等两年培养亲孙子,总之轮不到他这么个外人来兴风作浪。净子没什么野心,大不了不做神官了,当个扫地僧也行,反正他的人生目标是混口饭吃。
至于道枝,他有不被爹妈打死的把握。
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在那间废弃的神社里约会,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一起说说话,偶尔净子会跳一点舞,他用三味线来伴奏。月色好的夜晚,他们就溜出去看月亮,不过想再看烟花几乎是不可能了,只能等来年的花火大会。
已经是秋天了,山上的枫叶红得像血,带着点寒意的风吹过树林,落叶顺着溪水漂到山下。这座废弃的神社和采光很好的日枝神社不一样,不是那种干燥温和的带着暖意的木头味,而是湿润的青苔味,周围的树木太久没打理,枝条长得很肆意,遮住了院子里大部分阳光。
确实是很安静的居所,环境使然,净子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人沉静了很多,身上的味道也变了,从柔软的让人飘飘然的香气变成了凝聚的流水般的幽香。净子对自己香气的变化感到有点难过,而道枝的应对措施是每次进门时先赞美一句屋内之芬芳。
虽然每天能见面的时间很短,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经常跑出去玩,但道枝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还蛮不错的。
这种蛮不错的日子结束在冬天来临前,他们低估了净子那三个哥哥蠢笨如猪的程度。
三头蠢货不知道被什么风言风语刺激了,给净子下了毒。道枝进门时闻到的是淡淡的血味,而这血的味道很快就变浓了——他被门外的长刀从身后捅了个对穿。他们没想到道枝来得那么早,慌张之中选择杀人灭口。
那天道枝和净子打算去看日落,冬天来之后阴云天气会变多,大概很难看到漂亮的日落了。
歌舞伎座的灯熄灭了,中场休息结束,梆子开始缓缓敲响,下半场演的是《三笠山御殿》,苏我入鹿将要被众人讨伐了。
在黑衣完全拉开幕布之前,道枝站起来,微微弓着身对邻座道歉:“打扰了,我想借过一下。”
他离开了。亮着的手机屏显示他接到了一通电话,来电人是“中岛院长”。
道枝疾步走出歌舞伎座,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在城市的灯光下依然能看出大片积雨云压在天边,这些天总是在下雨。
“院长?”道枝接通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院长言简意赅地问。
“刚从歌舞伎座出来。”
“第三个死者出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发沉,“警方刚刚接到报案,目击证人在下班路上偶然发现了死者倒在路边,已经气绝身亡,脖子上依旧有刀伤。现在搜查一课正在过去的路上,地址离你很近,我发给你,你先过去看一眼,估计他们有问题要问。”
“好。”道枝轻声说。
第三个人。
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第三个人。
你的脸也会是我梦里最后见到那三张脸之一吗?
道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几乎是急不可待了。
“叮”的一声,院长的信息发过来了,他把地址复制进导航里,跟着提示穿过几条街道。经过高楼之间时气流速度变快,暴雨前的风带着一股潮湿尘土的味道,吸进鼻腔里让他感到心旷神怡。
绕过这幢楼……他听见警笛的声音了。
警察已经到了,案发现场被拉上了禁戒线,路过的民众好奇地驻足。警察间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背对着他,大概是证人正在接受询问。
道枝停下脚步,郑重地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领,掏出证件,深呼吸两口,走向不远处的人群。
“打扰了,我是监察医务院的法医……”
穿白衬衫的证人似乎率先听见了他的声音,施施然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闪电恰在这时撕裂天空照亮证人的脸,秀美的五官如此清晰熟悉,大雨伴着一声响雷落下来,旋转的警光灯把漫天的雨都映射成红色。
“净子……”
他的脸上满是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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