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建兴三年,丞相诸葛亮率军南征。至秋,南中既平,大军自滇池北还,经味县至汉阳一带,闻蛮地密林中有泉,取之不竭,味若醇酒。然而行军贵速,不作停缓,军纪森严,无人逾矩。

稗草丛里,魏延含根草,翘腿枕在地上,不远处,巡防举着点点星火,穿梭在营垒间,天地昏暗,军寨于一片静谧中沉睡——也不尽然,中军帐下的灯还亮着。

昨日黄昏,丞相召了杨仪进帐,一商议便是到半夜,如今还未歇息。夷汉粗安,未统纲纪,那匹夫侥幸筹过几次粮草,不知道能想出什么良策。

背后石头糙得磨人,他换了两三个姿势,仍是不舒服。吐了草,站起徘徊两圈,脚下一痒,捏死几只草蜱子,倒齿嵌在肉里,疼得他更生躁气。

此次行军,杨仪像条狗似的跟在丞相身后,不用窃听,便也知他无中生了多少谣言。魏延冷哼声,手下用劲,剑柄碾得指骨生疼。

刺痛愈深,心愈烦躁,他来回踱步,踢开几株野草,叹口气,他知道,丞相为这点龃龉已劝多回,可他每每只能忍耐片刻,待见到那副令人生厌的仪表,憎恶便又不加掩盖地冒出来。

魏延看向营寨,不知何时,油灯灭了,天际日头方起,浮光迷蒙晕开,冉冉包裹雾露,呼吸声从其中传出来,和着惺忪的黎明,开始有了苏醒的征兆。

他派出去的人却还没回来。

魏延一脚踢开石头,那东西在草中蹿跶几圈,落在接壤山体的小路前。随后,更多细碎的石砾滚落,密林中窸窸窣窣,有东西靠近。

“将军——”林口藤蔓耸动,很快,里头钻出来一人,身手灵便,顺藤滑下,献上两只沉重的葫芦,“此中便是取自那汪泉水。”

葫芦晃动,汩汩有水声,刚揭开,便闻到清洌幽香,与山岚朝气混在一起,清淡似无,却濡润喉间。

魏延喝了几口,又看向营帐,忽然觉得没了滋味,再醇的泉水,终究不是烈酒,比不得醉迷神志,能借此杀了杨仪才好。

即使不悦,终归得忍耐,拨开杂草往回走,才到半路,两个中军帐前的士卒过来,叫他去见丞相,魏延心一沉,有了预料。

一进帐,杨仪也在,瞪眼提眉,小人得意般看他,他嗤笑,扭过头,朝上参拜。丞相彻夜未眠,精神却好,羽扇摆了摆,对他道:“文长来了。”

不等他应下,杨仪揪住须髯,出声厉呵:“魏延,你夜中取泉,出越行伍,不遵禁训,以致乱军纪,按律当斩!”

“哪来的狗叫?”

这种话他月月都要听上一回,真的假的数不清楚,这次倒被他抓个正着,不过小事一桩,根本无关紧要,只是......

他抬眼向上看,将怒气锁在胸间,淡淡开口:“你乃丞相参军,居然私自遣人跟踪我?”

越想越切齿,指骨又开始从髓里爬出瘙痒,一用力,剑刃亮出小节,反着熹光,似是刚磨过,对向身旁人,透出股杀意。

“文长,过了。”

杀心刚起,却被道宽和的声音叫住,温声细语堪比甘霖,瞬间扑灭他的火气。在蜀地,没有人不听丞相的话,他再桀骜,也服此一人。

孔明走近隔在两人中间,羽扇轻拂过他的手,将那抹银光按压下去,背过身,对杨仪道:“威公,魏将军率直,既未耽搁行程,何必介怀。”

他让杨仪退下,侧过头,正好看清魏延不屑的神态,再抬眼,隐隐有了主意。

两人僵持了一炷香,帐中只有竹简蹭碰桌案的叮铃,孔明像是把他忘了,批完公文,又翻出卷堪舆图看。魏延耗光了耐心,略微不满:“丞相既欲速回成都,何必在这里逗留?”

他话里有话,孔明听得明白,却装作不懂:“听闻此地有夷族藏于深山之中,我忧心其勾结旁族,颇有反心,故而暂居三日,以观其变。”

若有变,正可一举击破,保一方太平,若不变......他也没时间再耗下去。

孔明放下书,清癯的面上显露几分威仪,他向来都是温善的模样,一旦变脸,便如日月同升,让人心乱得直冒冷汗。

魏延也一样,背后不受控制地沁出冷汗,郁在甲胄内,闷得他喘不过气。他还想再说,却见孔明阖上眼睛,似是累了。

他知趣地闭上嘴,走出营帐,太阳开得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扫去郁闷与疲乏,心情也变得明朗。

不远处,几名士卒正在推搡,见他出来,惊得扑倒在地上,慌慌张张道:“将军,杨参军来营中探望了。”

“什么!”魏延立即变了脸色,刚才那点息事宁人的想法被他抛之脑后,这个匹夫,定是惹是生非来了!

两人向来不和,连带着各自手下的人也凑不到一块儿,平日见面点个头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绝不会搞什么虚情假意的恶心场面。

他快步回到营内,远远就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杨仪立在中间,还是那派狗仗人势的样,走近了,传出隐隐约约的求饶声。

“魏将军!”

有人发现他,立刻让出条道,失去遮挡,他才看得清里头的景象。一名士卒跪在地上,额上沾了土,灰蒙蒙的,很是滑稽。

魏延却笑不出来,他走到杨仪面前,冷声问:“何事责人?”

杨仪不欲理他,只对跪着的那人连连叹息:“你夜出行伍,扰乱军纪,我知道,是有人命你行事,然他虽狂妄,却身居高位,只可惜了你,替人担下罪责。”

他说完,默默看了魏延一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一旁的人不知事情经过,只当他办错差事,叫杨参军抓了把柄。

几人犹豫着,要不就开口跟杨参军求个情?他毕竟也不是死板无情的人。可当看到魏延已经涨得发黑的面色,又险险闭上嘴,算了,先不说会不会牵连他们,只要开了这个口,魏将军的脸色就够他们受的。

简直是两头不是人,太阳越升越高,跨越了和煦,变得毒辣起来,几人偷摸着擦了擦汗,突感面前刮过阵凉风。

睁眼一看,身上没凉,心却凉了大半。魏延揪住杨仪的衣襟,不由分说地往外拖去,杨仪生得不算矮,双腿胡乱挣扎,扬起尘土,挡住后来人的视线。

围着的一群人愣了瞬间,立即跟上去,口角归口角,要真让魏将军冲动下做出违乱军纪的事来,他们也难逃罪责。

魏延是个武将,惯会舞刀弄枪,一双手攥紧的东西,便任刀砍火烧都不会放下。杨仪扣住他的指节,心里哪还有面子的事,只能在间隙间喘口气,省得落下个憋死的笑话。

不知被拖着走了多久,远远看不见了营帐,落叶从脚下飞过,腾出眼看,竟是进了密林。

“魏延,你好大的胆子,不怕丞相怪罪吗!”他憋着气挤出几句话,脸色发绀,眼睛瞪着,似是要挤出眼眶。

窒息的感觉传遍全身,喘不上气,头脑也昏,像被灌进去盅香油,黏糊糊裹住思绪。他们越走越偏,忽然,有股清凉的水花溅到脸上,未曾反应过来,他就被按进了水中。

杨仪来不及屏息,泉水顺着喉咙流到肺里,火烧般地压迫气道,背上又一紧,他被人提出水面,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

他被魏延丢在地上,对方大概只想给他个教训,不再有下一步动作。杨仪被这当头浇了一通,神志清醒大半,再看魏延,硬是镇住心里的火气。

算了,现在逞口舌之快没有任何好处,待见到丞相,定将这贱奴碎尸万段!

“魏将军,手下留情啊!”很快,藤木间钻出来十余人,见到满身狼狈的杨仪,纷纷跪到地上,“魏将军,不可逞一时之气。”

林间古木参天,光束透过枝叶胡乱散落下来,泉周阴冷,杨仪缩在石头后瑟瑟发抖,魏延反而痛快了。

他抬起下颌,冷冷笑道:“急什么?杨参军早上还惦记这口泉水呢,如今口渴了,我大发善心,亲自带他来尝尝。”

他靠近几步,将腰间的葫芦解下,灌了一壶新的泉水,对杨仪道:“如今你水也喝过了,就不必责怪底下的人了吧。丞相事繁,想必也渴了,我若将此水赠与丞相,杨参军莫不还想阻拦?”

杨仪缩了缩脚,生怕被他碰到,也不敢反驳,只能冷哼声,偏过头当他不存在。

闹腾了一番,魏延也懒得再理他,此次本就只想给他个教训,这人心胸狭窄,狡诈多变,今日训人训到了他营中,以后他还如何统领一方将士?

他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只需远远跟着那废物,别叫他在林中被蛇兽吃了,几人会意,随着他走了一段,便折回去紧跟在杨仪后头。

魏延下了山,径直到帐中处理军务,南中虽定,仍非万分太平,他点了几人,在河道挖渠引水,以备不测。

刚忙活完,便见一人急匆匆冲进中军,他跟过去,正想看看是谁如此冒失,却听见帐内传来焦急的大喊。

“不好了丞相,杨参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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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南中一夜
连载中人能常清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