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古夜郎国临牂牁,成帝时灭,后留余族于密林,巫蛊遗迹甚众,人云深山中有神灵,釜首食竹,诡秘莫测。

太阳渐落,剩半轮浮在山头,眼见着就要天黑,派出去的人却还没回来。粗略一算,加上之前与杨仪一同消失的,已有百余人。

如此,丞相倒不再派人去寻了,魏延嘴上不说,心里却泛起嘀咕,泉眼不远,一路又有标记,瞎子都不会走错,总不能是杨仪那老贼叛变,擒住人潜逃去了吧?

他不信邪,独自又进了趟山,开始还不觉蹊跷,只是越走越奇怪,山势似乎变了个样,陡坡变成了断崖,平路变成了洼地。

向上看,冷杉、巨柏枝条层叠如网,形成道天然屏障,将天空分割成诡谲的碎片。

等等,刚才他走过的地方,似乎并无柏树。回过头,昏暗的余光从叶片的罅隙间钻出,撒出斑点似的黄晕,若在营中,也是番景致,可放进这深林里,却变得妖异万分。

树间虬枝乱生,枯藤成绦,没有一丝动静。魏延走了几步,脚下碾碎落叶,发出“咔嚓”的动静,这声音不断扩散,在静谧中格外刺耳。

他沉下心,浑身筋骨紧绷,手移到剑柄,几近隔绝呼吸。道路变了,人趟出来的小道消失绝迹,变成这副鬼气森森的幽境,若仔细看,那树间好似藏有鬼怪,阴恻恻地竖起无数只眼睛,在暗处打量他。

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去,看来丞相又要为他的失踪头疼了。

林间沙沙作响,阴风袭来一阵,僵持间,太阳已经完全坠下,寒气也长了眼睛,直往他领口钻。魏延心里发毛,面上却不显露半分。

“装神弄鬼!”

他拔出剑,劈开条藤蔓,紧了紧,缚在身上,顺着根枝,找到另一截,手下用力,两步踩着树干,攀上根枝杈。

都说登高望远,他左右探了探,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弥漫出层薄雾,不至于看不见东西,却将四顾模糊成个潮湿的笼子,好像要将他囚于此处。

“文长——”

“文长——”

这雾有问题!魏延瞬间惊愣,然而呼吸的每一口冷雾像虫蚁般,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松了松手,剑刃随之滑落,插进土里,如同立下的墓碑。

脑袋开始放空,他似乎听见了喊声,若隐若现地飘来,有些空灵,挤进髓海,又有些熟悉。

谁在叫他?他想起身,不料双腿早就失去劲力,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厉风刮破耳朵,让他恢复了些许神志,面朝下,在落地那瞬间,他看见丞相站在树旁,犹豫着要不要接住他。

最后当然是没接住,魏延发间嵌进四、五片叶子,颧面蹭了土,呸上几口,将嘴里的泥味全吐了出来。

树杈不高,他平日摸爬滚打惯了,除了狼狈,倒无大碍。一回头,便看到孔明噙着笑,见他望来,顷刻止住。

“丞相......”他自知理亏,胡乱抹了把脸,方才这一摔给他摔醒了,看到孔明背后的一众,才知道他恐怕是担心自己,亲自带人进山来寻。

孔明并未应他,手一挥,立刻有人给他处理伤口,魏延闭上嘴,不再打扰。等了片刻,才听见他轻声询问:“你们之前都喝了泉水?”

魏延当即点头,随后反应过来:“丞相觉得水里有毒?”

“无毒。”孔明走近几步,替他拍开肩上的土,“致幻而已。”

那也算无毒?魏延心里叨叨,脸上却干笑道:“我一人足矣,丞相又何必亲自前来,山林险峻,此处甚是诡异,丞相万不可再涉险,须得保重身体啊!”

孔明眼神望向密林深处,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文长,你不适合说客套话,算了,随我来吧。”

他拨开枯藤,脚下苔藓泛起莹光,青幽幽一片,沾在衣摆,好似飘在空中,魏延不小心咬到舌尖,待尝到腥味,人已经走远了,他深吸口气,沿路跟上。

孔明说,山中冷雾多半为瘴,他又喝了泉水,初起时生幻觉,再肢体麻木,慢慢痴傻,最后只能做虫兽的食物。

好在他们在南中暂居数月,对此略有对策,魏延服了药,将那些光怪陆离的幻象压下,清醒时,藤结间已被开出条曲折的小径。

一队人沿途挖开细沟,满地莹光中突出条暗带,有泉水流过,湝湝浸进土里,孔明边走边对他道:“此地设有疑阵,令人丧失五感,若不慎踏入,难以走出。”

水向低流,这种时候比人可靠,顺着水渠走了一段,地势陡然向下,山岩上尽是青苔,湿润滑腻,一不留神就会跌跤。

走到最后,植被越来越密,不过三、五十步,蛛网似的口子收窄成针脚细密的锦缎,连月光都透不进来。

魏延砍下扎脚的荆棘,喘息着问:“丞相,这路不对劲,怎么越来越深了?我们不会出不去吧?”

孔明摆了摆羽扇,将风送过去几缕:“这并非出山之路。威公还不见下落,我们岂能独自离开。”

他淡淡扫来一眼,魏延自觉心虚,就算看不出他眼中喜怒,也不敢再多嘴,就在两人说话的关头,前方咔哒一声,截断的藤蔓坠下陡崖,破开一条忽明忽暗的豁口。

月光如雾般洒进来,给眼前糊上层薄纱,俯瞰下去,两处燃起的灯火刺破云翳,在夜中格外醒目。

崖下是一个巨大的山壑,西南角地势最低,开出颗月形湖泊,沿岸吊起竹楼,巢居紧密。

而另一边,离村寨七八里远的旷地上,一道篝火直冲天际,人影重重交织其间,隐约能听到点动静。

魏延眼神好,一眼就认出篝火中间是个巨大的祭祀台,中间绑了个人,不是杨仪还能是谁?

“古书上有记载,夜郎族人善巫,崇尚竹神。他们认为人身上有灵,深浅随缘,灵深者可通神明。”孔明扫视番底下的情况,对魏延道,“而通神者往往被当作祭品,在祭祀上被献给竹神。”

魏延强压住嘴角,心里那点幸灾乐祸止都止不住,杨仪这老匹夫做人不行,正好让他们挫挫锐气。

孔明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两人积怨已久,非三言两语能够化解,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我去寨中坐镇,你亲领三百人去救威公。”

“丞相,我......”

让他去救杨仪?丞相脑袋被雾瘴毒傻了吧。可对方似乎铁了心,竟从袖中拿出令箭隔空悬在他头上:“魏延听令。”

“在!”

“命你率三百人捣毁祭祀,务必完好无损救出杨仪,以天亮为限,我在月湖寨中等你。”

“是......”

戌时六刻,月上梢头。

祭祀台三丈见方,四角各竖起盏铜制油灯,人面兽口虫尾,象征竹神所辖子民,中央由竹篾编织成圆环状,上面铺满兽皮、彩羽等物,看着可站六、七个人。

正对着祭台,篝火火势一直不下,里头传来股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应当是加了香料。魏延南北闯荡了半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等场面。

他虽然心里有怨气,但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领了三百人赶到这里的时候,祭祀还没开始,杨仪被绑在祭台的侧方,身边躺着失踪的士卒,祭台四面站了不少人,粗略估计有两百来个。

他们手里拿着竹叉、铁刀,头上套上古怪的铜釜,看着不是那么好对付,然而探查完四周后,却并没看到主祭之人。魏延下令让人潜藏在林中,只要看见他们的首领,就一举拿下。

魏延死盯住下方,月亮被云遮去大半,只余下点点光晕照耀山泽,祭台上站了两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又等了两刻钟,其中一人突然惊呼:“上弦月!时间到了!”

听见这道叫声,魏延下意识握紧了剑柄,他的心脏咚咚地吵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念经一般钻进耳朵。

不对,这不是他的心跳,是鼓声!

鼓点没有节律,一会儿两、三拍,一会儿停住,在底下那堆人中探看一番,竟找不到来处。魏延知道这些古怪东西的厉害,赶紧叫人堵住耳朵。

“扑通。”

身旁的两人栽到一堆,风吹过,掩盖住树林窸窸窣窣的动静,魏延推了推他们,几人纹丝不动,已经昏死过去。

是个圈套?鼙鼓越来越近,听着竟是从背后传来的,他猛然回头,山林黝黑深邃,好像能把所有的光源吸收殆尽。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这是这一瞬间,无数人影出现在树干之后,仔细看,树上也潜伏了不少,他们手里拿着兵器,在上弦月的抚摸中泛着冷光。

魏延心跳如雷,嗤笑一声:“就这点人还想埋伏我?”

他几步上前,掐住最近一人的喉咙,手指用上十成的力,那人脸涨得通红,双手胡乱在他身上撕扯,魏延一把将他甩开,正想给这些人个教训,手掌却骤然一僵,搅碎皮肉的疼痛如电般立刻传遍全身。

他手一抹,十几只甲壳坚硬的小虫附着在指蹼间,稍不留神,便撕开肌肤钻了进去。

什么东西?他抓了两下,没想到越来越痒,起初只是手指,不出片刻,便迅速蔓延到全身,魏延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向后栽倒下去。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出来,踢了他一脚,冷声道:“皮糙肉厚的,神灵看不上他,将他绑了,押回寨中制成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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