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冬,亮请奏表,分越嶲、永昌置云南郡,改益州为建宁,分建宁、牂牁置兴古郡,以此为辖,遗泽万年。
依着原祭台,兵卒撤去油灯,于两侧竖起牙旗。夜已深,山坳中螽斯、蝼蛄渐渐歇息,只有风吹大纛泛起哗啦,飘荡在山洼平地的每一处。
火苗跳跃正欢,把整个地界照耀得亮堂堂,上半夜冲突的两方已合为一股,将祭台层层包绕。
兽角号、鼙鼓乐塞满每个人的呼吸,他们不敢说话,不敢动弹,甚至连心跳都放缓,随着鼓点注视这庄严时刻。
铜炉里弥散幽幽焚香,透过朦胧烟雾,一个身着彩衣、赤足闭眼的人,正步罡踏斗,稳稳走向祭台。
夜月冰凉,拂照在那层单薄的彩衣之上,映射出粲然光辉。彩衣薄滑飘然,采于虹雉、翠鸟、鸦鹃、孔雀之类的鸟儿,联合蜀锦底纹,钩织成副绚丽的鸟羽图。
孔明走到坛前,案上也置了香,借着焰火点上,插进土里——土是从湖岸新刨出了的,里外阗溢水气,湿软地黏在石圈内壁,构成个天然香炉。
号乐再次响起,他执起剑,照着二十八星宿方位挨个指去,乌云像是被他吓破了胆,纷纷避开剑端,飘到它处去祸害月亮。
星辰于光辉中闪烁,坠入剑身,划出道冰冷的光束,众人只听见飞鸟翙翙之音,眼前羽翼斑斓如幻,可还没看痴,又被利剑破空给唤回神志。
照着夜郎记载的壁画,完成燃香问星的仪式后,便是最终召唤神灵的巫舞。孔明张开双臂,虔诚地迎上烈风,随着彩羽摆动,舒展着身体随风而动。
众人仿佛看到了火焰,他便如这火焰般发出光芒,辉映进每株芥草的根叶。很久很久之后,风停住,那杳然的羽毛,便再不能从每个人心中飘去。
最后几声鼓点从台上奏起,孔明亲敲了鼓,在冷冽的雾气中,山头渐渐晕开个黄饼,于众人注视中泛起赧然,包裹住整片云霞,太阳再次出生了。
祭祀终于结束,竹王激动地朝他跪下,再三央求他们再多停留几日,以设宴款待。盛情难却,三日大摆筵席,连魏延杨仪相遇时也只是冷脸,抱着坛子多喝了几坛酒。
南中之事大致妥当,孔明也算得了空闲,避开众人,独自到山林之间转悠。竹王遵循誓言,取下山南之,以錾锤凿之,成誓蛮碑,上刻结好之言,如磐石隽永。
碑体赫赤如烧铁,孔明抚摸着,不觉从手心生出股温热。他靠着坐下,听山林万籁,看浮岚翠暖,渐渐入寐睡去。
“依依——”
头上的太阳变成阴凉,孔明感觉脸上自己被戳了一下,睁开眼,一个扎了小辫,满身叮当的小姑娘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姑娘只有五、六岁,眼睛如磁石般黑耀,映照出独属于稚子的纯澈。孔明担忧她迷了路,便问:“怎么啦?是不是迷了路,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阿爹说你要走了。”她想了想,拿起块糖,“给你吧,大家说你送给我们好多稻种麦种,以后就饿不死人了。”
孔明接下,拿了块巾布包住,有些东西藏在心里,比化在嘴里还甜。他笑了笑,背起小姑娘,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小姑娘搂着脖子,笑咯咯唱起歌,手也不老实,捻住沿途逮着的蜜蜂,将它们放到花丛,又摘下竹叶,吹起不着音的调。
“依依,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你在的时候阿爹阿娘可温柔了,闯祸了也不打我。”她爬在孔明背上,声音渐渐落下去,“我不想你离开......”
孔明放慢脚步,趁她半梦半醒,指向一旁蛰伏在土壤里的笋,喃喃笑道:“等它开了花,我就回来了。”
花开花落,人生一百年,而竹历尽千帆后的花开,迎来的是一百年为期的死亡。
辞别夜郎,沿牂牁至僰道,最后顺着岷江而上,便可抵达成都。天已转冷,时光便像悠悠江水,覆盖过锚点,一轮一轮向前奔涌。
孔明唤了杨仪立于渡口,等了半晌,杨仪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丞相,夜郎一事......”
“夜郎一事非你之责,不过威公,魏延不比你聪悟,总揪住末节之事,难免分散人心,我知你二人龃龉,若是有误国事,又当如何?”
他嗓音淡淡,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重话,便睨眼看向杨仪,杨仪顶着视线僵持半晌,再抬手,背后已骇出身冷汗。
为官多年,他自然不会觉得丞相只是简单的忧心,在这忧心之下,还蕴含威胁的深意。杨仪干笑,恭维道:“丞相放心,有丞相坐镇,便是他来闹我,我也会忍上三分,只是他若过分,我便......”
孔明替他掸开肩上杂尘,点头道:“威公不必多虑,他会收敛。”
午后,孔明便唤了魏延进帐,三言两语将他夸奖一番,魏延被夸得正得意,却又听他冷下声道:“跪下。”
魏延一脸茫然,却不敢不从,恭敬跪下,眼睛里却充满疑惑:“丞相何意?”
“夜郎一事,你可知罪?”
魏延心叹不妙,还以为丞相忙忘了这事,没想到却在这等着:“害得丞相涉险,魏延甘愿领罚。”
孔明走下案,将他扶起:“仅是如此?你与威公乃大汉忠臣,岂可拿军机大事做儿戏?”
一提到杨仪,他便嗤之以鼻,顾虑丞相,也只在心里痛骂,本以为丞相还要絮絮叨叨说上一番,却不料他话题一转:“你是我最看重的大将,要切记,莫因个人喜好而废弛大局,汉室的复兴,便要依靠你们了。”
魏延挑起双眉,心中的委屈、不满与热血一起涌出,烧得他浑身燥热,丞相说得对,他是将军,何必放低身份与文官较量?
“不过——”孔明伏下头,不忍中又透露坚毅,“军规不可不顾,你此行多犯,自行领二十脊杖。”
魏延领了令,不甚在意,阔步昂扬走出帐去。帐帘未闭,北风从外头钻进,冻得孔明打个寒颤,然而他却不觉得冷,江水奔腾,成都在望,希望像四季一般,盼走了冬日,春华总会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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