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有耆老，多智而桀黠能言，其中有通神灵者、有掌谷猎者、有论军械者、有布神机者，凡此种种，皆称耆老。
亥时三刻，当魏延从天而降，掀翻众人的时候，山洞有三双眼睛，正目光炯炯地注视这一切。
他们年纪很大了，花白须发，额上堆砌层层皱纹，拥挤地凑出张恪谨面容。三人虔诚地靠着石壁，手指剐蹭过青苔，一点一点剥落那些看似污秽的杂物，与此同时，嘴里的咒语也未曾停下。
青苔脱落，露出覆盖原貌：两面石壁布满图腾，大概用了某种特殊颜料，线条黑黝黝洇透进去，倒像是从石壁中生长而出。
这种线条走势流畅，构成一幅幅叙事画，若顺着看，便知道这讲的是夜郎一族的起源、立国，以及逐渐走向湮灭。
三人念完咒，痴痴地盘坐原地，洞窟中静极，因而能听到洞穴深处传来滴水声，回音闯过无数岔口传到耳旁，与之一起的，还有几人悠哉的脚步声。
他们停下心中祈祷，一起朝深处看去，有道清瘦的人影缓步而来，洞窟杂乱，遍地碎石，他走得不顺当，被后面人扶了一把，三人这才看见，他背后还跟了个英武非凡的武将，一杆银枪不怒自威，骇得他们跌到地上。
“丞相，当心。”赵云搀着他，踢开几块碎石，稳稳当当走到三人面前。
将近入冬，来人却扇着羽扇，笑容蔼然，走近了，扶起三人：“耆老莫不以为我已被擒住？”
三人相视一眼，望向崖下祭坛，着黑袍者屹然不动，如果他是诸葛亮，那眼前这个人又是谁？他们都中计了！
孔明观其色，坦率道：“我军行至牂牁，传闻说密林中有夜郎族行踪，特来拜会，夜郎一族多悍士，有勇谋，故而亮设此计，想恳请耆老为南中安宁出一份力。”
他的言辞恳切，并不似他们想象中那般高高在上，耆老未曾料到，掀起来的气势陡然偃灭。
听闻诸葛亮回程必途经牂牁，他们便慌了神，南中一直有传言，刘备兴不义之师而霸占西川，在北虎视南中，为的就是有一天杀光不臣，盗取盐铁良马，以充军资。
所以待刘备一死，他们反的反，杀的杀，继位的是个愚蠢小儿，料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没想到，皇帝无能，臣子倒能掌权，闹到现在，一出手，半年不到就平了南中，收买不少人心。
他们害怕诸葛亮举兵踏平遗族，只好先下手为强，然而这天衣无缝的计谋，却早已被他看穿。真是可怕，三人心里不约而同出现这个想法。
“我族隐匿山林多年，今受丞相亲自拜望，恩情难以回报，只是......只是新竹王上位，恐不听我等忠言。”
祭坛内传来阵欢呼打断他们，向下俯视，目光与祭火旁黑色的身影对上，显露出几分凌厉。竹王立在身侧，众人载起歌舞，仪式已然开始。
三人背后惊出大汗，再下去制止已经来不及了，若因此结了愁怨，岂不是和诸葛亮为敌？
孔明镇定自若：“耆老不必惊慌，此皆亮之安排，若耆老能替亮劝服竹王，则南中太平，汉祚可兴。”
三人彼此张望，从对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都已经动摇，最后，年长的那位上前几步，行了礼：“全听丞相安排。”
他们被支下了山，要说心里有多不乐意，也不尽然，他们一族虽可在林中称霸，到底不及那群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兵卒，要是正面碰上，他们也不知道能扛多久。
所以在章武年间，他们便一直低调行事，直到刘备去世，竹王更替，族中也出了不少乱子，幸而错失叛乱良机，苟且到如今。
新竹王性子烈，谁都不放在眼里，连他们耆老说话也不当回事，只有一味的敷衍。要真和诸葛亮硬碰硬对上，只怕会带着他们吃大亏。
几人不可避免地叹口气，加快脚步，他们可不想看见诸葛亮带来的人死在这。
崖峭上，夜间呼来阵风，带着山林中特有的凉气，拉成薄丝，萦绕身侧，背后一暖，赵云为他披件斗篷，立定在身后。
“丞相，我们的人马在五里外候着，如果竹王不配合，便可将他们一举拿下。”
孔明环顾四野，空山黟黎，借着星星之火，只能看见扩延至土坡外的一点，底下人相互争执，谁都不曾注意，数千人的呼吸在暗处隐蔽，只待看着他下令，便可扫清叛族。
他松弛身体，迎着风，似不在乎冷意，然而呼出雾气，在空中敛成薄霜，倾洒在眉宇之间。赵云抬起手，又放下，他是丞相，他得站在最前面，才能准确无误地指挥一切。
孔明忍不住咳嗽声，对赵云道：“天下子民莫非王臣，他们只是未启民智，并无大错，若能以言语劝服，何必大兴兵戈。”
“所以丞相才设此一局，逼得耆老不再作壁上观，以此劝服竹王？”
竹王脾性暴烈，他若亲往，必然激起怨恚，如果耆老能成，总比刀箭流血要好。孔明点点头，机会就在眼前，只是不知道这竹王会怎么选。
赵云不解：“可丞相若知竹王早有反心，怎让他们把杨参军和文长捉了去？他们这次吃尽了苦头，回来定得跟您哭诉一番。”
早在清晨两人起争执之时，丞相便唤了他进帐，嘱托派几人跟着，但不可现身，直到杨仪被人绑去，那些人也只是悄悄跟在背后。
跟着夜郎族人，他们很快摸清山中防线，借地形暗中监视，此山多洼地，每块洼地都有屋舍，而最中心处，便是那块月形湖泊。
他们画了图纸送出，其余人按兵不动，直到孔明入林，暗中调兵潜伏，在山洼外形成个圈，逐渐包围各处。
以杨仪、魏延以引诱，其实他也存了私心：“文长矜傲在外，不可贬辱，威公骄满在内，亦不可过褒，两人不合已久，我意北伐，无力顾及琐事，只好出此下计，希望他们有所收敛。”
赵云目光转向祭坛，杨仪已经被吓傻了，至于魏延——他仍孤身奋战，怒火正浓，可要不是他们相恨至此，彼此算计，恐怕也不会有今日这回事。
真是两个不省心的，希望他们能够体谅丞相的苦心吧......
孔明挥扇扣到肩上，那是继续等待的意思，他还不打算动武，先看看以他舌战群儒的利嘴，能不能劝动这个野心勃勃的竹王：“子龙，时候差不多了，陪我下去吧。”
耆老钻出深林，呵斥住两人的对峙，竹王诧异，趁魏延迟疑，冲出火圈，向来人大笑道：“耆老回心转意了？”
耆老拨开人群，对竹王道：“我们一族向来以祭祀为圣，可献祭活人，并非古训，竹王年幼，不要被他族蒙骗，与诸葛丞相为敌。”
竹王不甚在意：“耆老不必多言，他诸葛亮再厉害，不也被我活捉了？我已向竹神贡献此人，神灵自会保佑。我夜郎一族的兴盛就在于此！”
耆老脸色都青了，又听他道：“都说诸葛亮有神鬼莫测之能，我却不信，如今一看，并无特殊，祭典已成，只待斫下他的头颅。”
说着，便唤人将黑袍拿下，两人压着他凑到近处，拔了刀，还未举起，却听见手下之人发出张扬的大笑。他好像突然有了力气，挣脱出，一把揭下铜釜，露出底下脸庞。
“李恢！？”魏延被架在刀阵外，见到他的真面目，脱口而出。
李恢手一拍，身上的毒虫便如潮涌似的落下，肢节拔去，在肌肤间留下深浅不一的小口，“忍了这么久，挺恶心的。”他咦了声，看着却不甚在意。
竹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诸葛亮，只震撼地问道：“你既已经为蛊虫所控，怎能恢复神志？”
李恢瞧他一眼，自许道：“我乃益州俞元县人，于族中耳闻目染，怎会不解此等巫术？”
那些毒虫长足瘆人，落到地上，还在不断挣扎，有几只坠在魏延身边，被他一脚踢开，好巧不巧，飞到杨仪脸上，刚苏醒的人又瞬间吓晕过去。
他们都这么说了，竹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中了计：“你不是诸葛亮，那诸葛亮呢？他在哪儿！”
怎么会有这种人，所有举措在他眼里都已经被看穿，被算计，他甚至能提早布下好几手棋，看似无意，却在末尾告诉他，这只是一个骗局。他输了，彻底输了。
冷风吹得他心脏泛寒，背后竹林靡然，传出簌簌之音。回头看，诸葛亮从林中走出，几片竹叶落到肩上，如同竹神下凡。
“是谁？”心里的疑惑在触及来人之时瞬间解开，孔明缓步慢行，走过山路，泥土却未沾染分毫，他只看了一眼，便能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导致如今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竹王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掩饰问道：“你是诸葛亮，你早就识破我的计谋？”
孔明微弯眉眼，透出派温和的气息，然而眼神凌厉，不免泄露几分威严：“竹王知我军行至于此，利用山林之险要便想捉我，虽欠谋略，却有胆魄，亮实佩服，只是大王何苦再兴事端，惹得两族涂炭，岂不闻国家安定，乐无央兮？”
身边之人面面相觑，见无人阻拦，渐渐起了窃窃私语。竹王愠怒过后，恐惧与羞愧涌上脸面，他是狂妄自大，却并非不明事理。
真像孟获那样被七擒七纵，无视子民性命，他做不到，也没那个脸去做。从知道自己入套伊始，他就该明白他们都不是诸葛亮的对手。
竹王叹口气，无奈道：“丞相之谋我不如也，只是已答应竹神，不可背信弃义。”
孔明喜上心头，皱起的眉舒展开：“若大王肯助我安定牂牁，保后世太平，亮愿叙通神灵，护一族安定。”
“此话当真？”
“大王若有疑虑，我愿立誓碑，重开祭坛，以告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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