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祭坛高三尺,角设四杖,缚牦牛尾,东南西北各立祭司,皆头戴铜釜,手执竹杖,奉香果于其上,以祭竹神。

魏延将村寨翻了个遍,竹楼中空无一人,既不见南人,又不见丞相,只有地上倒了堆铜釜,搬开看,底下压着将死未死的竹虫,羽翅暗红,毒性不低。

这地方一定经历过什么,但痕迹已被清扫,看不出胜败。他沉住气,捆了送他回来的几人,手段之下,他们一五一十地将今夜之事和盘托出。

小首领说,他们部族曾经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夜郎国。

夜郎始于商周,传说,他们的先祖从竹中诞生,绵延至汉,为成帝所灭,后人恐受围剿,于是迁入山林,不复出焉。

每年立冬,竹王便要连同耆老设立祭坛,以牛羊为祭。一为祈求神灵护佑遗族,二为震慑四方,叫他族忌惮。

多年来,牂牁内境各族相安无事,少不了他们在背后周旋,此次若非竹王更替,耆老在暗中阻拦,他们也定同那朱褒一起反了,叫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实力。

魏延冷笑,挑起他们掉落地上的兵刃:“这就是你们的实力?”

小首领脸颊酡红,怒不敢言,低声反驳:“比武力我自愧不如,不过论智谋,我夜郎人才辈出,比起你们丞相,那也是毫不逊色。”

“何以见得?”

对方低着头,脸上却闪过一缕得意:“将军入林之后可有察觉不对劲?此为族中耆老布下的迷阵,为的就是防止外人入寨,至今无人可破。”

忽然,他话音一顿,突然想起这人便是淌过迷阵,莫名出现在祭坛的,说是无人可破,好像也不尽然。

魏延一点就通,这些人知道他们途径此地,先是以泉为引,再开阵困阻,如今捉了杨仪,便是要与朝廷撕破脸面。如此,他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慢慢慢——”

眼见着那巴掌往他脸上呼来,小首领赶紧呵住:“将军且慢,如今你家丞相下落不明,杀我难免伤了和气,且不说我们并无深仇大恨,近年叛乱也不曾参与,若能劝动竹王,我等愿意永世称臣。”

魏延上下打量他,似乎在考虑他话中真伪,小首领勉强扯出个笑,继续谆劝:“祭祀将启,若无人引路,将军怕是赶不上了。我知道条捷径,愿领将军前往,其实我部耆老早有降意,只是竹王不肯......”

谈话间,远方又传来了鸣鼓声,魏延边割开手指,挤出里头的毒血,边思忖这里头的门道。

若能降伏他所说的竹王,便可换得牂牁安宁,丞相清晨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南中安定,才是北伐根基,为了汉室的复兴,每一步都不容许有丝毫差错。

“我姑且信你,话已至此,你随我走一趟吧。”他一手押住小首领,一手提起铜釜,望向黑如兽口的山林。

亥时三刻,循小道跨越竹林,那团鬼魅似的火光荡漾在山野间,将整块旷地舔舐如昼。

魏延长了教训,找到块隐蔽高地,向下望去,一个曲头木耳,环铁裹结的青年独立祭坛之前,祭台中央还站了个黑衣男人,火光不时跃起几分,看不太清。

至于杨仪,他心里暗笑,那老匹夫不知发了什么瘟,眼神空洞无神,一张令人生厌的脸挎着,从嘴里坠出涎水,真是丑态百出。

他观察山势,避开伏兵,一寸一寸向下挪去,那些人隐藏在竹林藤蔓之中,听到窸窣也习以为常,只当是草木风声,并不理会。

说风来风,入夜后,山林间常有清风,魏延因着中毒脑子昏昏沉沉,被这一吹,清醒不少,山下篝火也被吹歪了躯体,魏延不经意看一眼,利索的动作戛然止住。

孔明似有所感,微微仰首,虽铜釜隔绝了底下的眼神,但魏延知道,他在与他对视。

丞相......他喃喃吐出几个字,失神片刻,随即眼神如刀般向小首领割去。

小首领打了个哆嗦,缩起脖子不敢看他,借着风声,只敢暗暗嘀咕:“说了我们智谋不低的。”

一路走到底,魏延潜伏在草莱中,拨开浮草,便听见清脆的叮铃声,祭台上,孔明张开双臂,任黑袍在风的搜刮中猎猎作响。

魏延心一震,慌张地看向四周,丞相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能守株待兔,得见机行事。

这时,脚底踩下湿润的泥土,冒着冷气闯入他的视线。有水!魏延挪动几分,心里忽生一计。

杨仪被当头浇了半釜冷水,那些混乱的幻境全随着水滴汇入泥土,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场妖异的梦。

好不容易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化成灰他都认得的背影。魏延在浇他一身水的同时,踢散篝火的底座,借力越上祭台。

所有人都没料到草莱中会冒出这么个人,一时间怔住不敢上前,竹王最先反应过来,然而眼见着魏延要救下孔明,却毫不慌张。

魏延踏上竹篾,或许是力气太大,堪堪踩断几根,他心里暗讽什么劣质东西,刚想带着孔明逃脱,脚下却骤然僵住。

有东西缠了上来,粘腻腻,滑溜溜,沾在腿上一个劲地往上钻,比毒蛇还有难缠。魏延抽出腿,拨开一看,腿上趴了一堆蛞蝓,显出黑紫色花纹,爬一寸便流下一道鼻涕样的粘液。

魏延抖了抖,纯粹被恶心住了,他忍着不适,想要拍开,手却被人拦住。孔明灯手藏在黑袍之下,力气却格外大,魏延暗暗吃惊,任他止住动作。

“有毒,勿碰。”

孔明头上顶着铜釜,却像在外头长了双眼睛,一下把魏延拉起来,然后......用力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始料未及,魏延未设防,又因着腿上蠕虫,跌跌撞撞后退八、九步,到了祭台边缘,膝盖一软,朝后仰面跌落下去。

祭台不高,他又是武夫,因而只狼狈地摔进篝火堆间,幸好刚才泼杨仪时顺道灭了火,黑灰里只有闷红的余热,透过甲胄传到肌肤,多了几分熨烫。

但余韵也是能烫死人的,他蹿起来,龇牙咧嘴地抖了抖,顺着他的动作,一群焦香四溢的虫子失去根基,毫无防备地落到地上。

他怎么忘了,凡是虫子,管他有毒无毒,都是怕火的!

趁着余烬未灭,他拾起两根木柴,对着红晕搓了搓,不出片刻,焦黑的地方被火吞噬,一点一点蔓延到相接处。

“拿下他。”

竹王看了场戏,渐渐失去耐心,周围一圈精壮的蛮人一拥而上,虽不是魏延的对手,但胜在人多,一人抱住条胳膊,也能让魏延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那种摄人魂魄的鼓声再次响起,魏延动作慢了瞬间,耳朵突然一麻,回头看去,杨仪正扯着嗓子,对祭台大喊:“丞相!”

魏延压下前面挡着的几颗人头,便看见孔明脚下竹篾晃荡,随着他踏开的口子开始崩塌,无数形态各异的毒虫张扬螯肢,争先恐后钻进他的躯体。

攀爬的声音如同小鬼低语,吱吱呀呀搅得人头皮发麻,见他这边被缠住,杨仪急得如脱水的鱼,可身上山藤越挣扎越紧,如笼网一般罩住他。

孔明似是失去了知觉,任那些东西附在身上,竹王走到他身旁,高声吐出几句怪异的腔调,他便着了魔似的,朝着祭台上方径直跪下。

随着蠕虫肆虐,那件黑袍也开始有了生命,活过来似的从他身上褪去,魏延被几人压在地上,死命仰头,推开几只勒人的手,看到的便是惊人的一幕。

黑袍之下,裸露的并不是肌肤,无数条与臂同长的百足爬虫紧贴在孔明身上,密密麻麻的,还在缓缓蠕动,那螯足便如长针,直直刺入每寸爬过之处。

铜釜挡着,魏延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被这些恶心的东西缠住,怎么也不可能好受。他又叫了两声,孔明没有理会,反而手脚僵硬地站起身,做出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姿势。

“你们对丞相做了什么?!”他冲竹王吼道。

竹王手一挥,压着他的人一起施力,将他架到空中,熄灭的篝火死灰复燃,随着地面四散开。这群人迅速绕着祭台围成个圈,架着他开始起舞。

魏延被禁锢得不能动弹,耳旁歌声高昂,说的是南话,他听不懂,依稀听到几个音,还是在孟获归降的盛典上奏过。

传闻南人多活祭,要不是丞相阻拦,当初会死更多人,可丞相也没说下一个被活祭的就是他俩啊!

空中传出那股熟悉的异香,蚊蚋闻香而来,盘旋在众人上空,化成团虚实不分的黑影。

魏延被咬了几口,脸上红起几个肿包,痒得厉害,却不能去抓。祭祀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角音,天地间猝然安静下来。

“祭祀已成,天佑夜郎!”

疯魔的人群终于停下,魏延头晕目眩,忍住呕吐的冲动,推翻身下两人,冲上祭台。孔明跪坐在地,任他如何呼唤,都不再有反应。

他大怒,积攒大半夜的火气泼涌而出,扬拳便要向竹王砸去,竹王毫不在意,微微一躲,兴奋地对他说:“天命不可违,这是他的命!”

魏延大叫一声,冲下祭台,扑进篝火,竹王顿住,以为他被激得犯了失心疯,还未窃喜,便见一道五尺高的火焰飘出,细看之下,才发现是魏延抱了十几根木块,长了眼似的往他身上砸来。

竹王左躲右闪,火星点燃了周边兽皮,将他包裹成一个圈,最后避无可避,只能徒手击开。

“住手!”

这时,三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所有人一同向林中望去,如墨的黑暗中,缓缓走出来三个佝偻的身影。

“耆老!”魏延听见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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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人能常清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