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你丢进施普雷河还是什么,不要让孩子成为你抛却工作的借口……因为他的工作——很特殊?所以你就要全权担起孩子抚育的责任?那太扯淡了,随便把孩子丢给谁吧。回来,有自己的事情做,忙起来包治百病。我不愿意看到家庭生活和等待把你啃光了,啃得你形销骨立。孩子丢了吧,杀掉吧,随便你绞了做香肠还是什么都好。”
恶魔就是因此而第一次出现的,因为当晚她辗转反侧时,脑海里反复品味着亨利的话,那画面居然就真的那么恐怖的浮现出来——将鲍勃一节一节地掰开放入绞肉机里的样子,头一次这么憎恶自己,她冲到厨房,想要把绞肉机砸碎,但是一直没有动手。这些年……马克每次回家进厨房,都说想要换一所房子,因为厨房的空间又小又逼仄,挤得令人心慌,但是一直都没有换——他回来的时间屈指可数。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按住她的肩膀,恶魔用当年在蓝花簇拥的咖啡桌前,那么优美,富有诗意的声音说:“Sei gutes Muts!Ich bin nicht wild,Sollst sanft in meinem Armen schlafen.”她绝望得不敢扭头,那恶魔搂抱着她,好像要亲吻她,她说:“马克?”
她忽然歇斯底里,将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砸在墙壁上,番茄汁,葡萄醋,辣根酱……都被砸个粉碎,污糟的油酱顺着墙壁汩汩流下来,玻璃碎片砸得满地都是,一片一片清晰地折射出她惶恐的眼。她越是后退,越是想要给自己一点余裕的空间,那墙面上形成的字眼就越是清楚:M—e—n—e—t—e—k—e—l,Menetekel,这既不是启示录,也不是什么预言戏,这是眼睁睁而逼仄的生活,她歇斯底里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马克哪里都不在,他在东德,在苏联,哪里都有可能在,就是不在这既逼仄又空旷的家里。
“我就在这里,但是我也不在这里。但是只要你想,我可以永远在这里,永远不再离开了,安娜。”就像梅菲斯特突然降临在浮士德面前,恶魔出现在了安娜身边,她呼唤着马克的名字,于是他便以马克的形态出现了,并且,他用最柔情的声音说:“你又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哭了吗?不要再哭了,因为我的心会很痛,很痛——但是从今往后,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安娜,我想保护你免受离别的痛苦,我再也不会走了,好吗?”
原来那是一句最美丽的誓言,马克说:“安娜,也许我总是不在,但是你一定要记得,为了你,我愿意赴汤蹈火,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你,我杀人也愿意。”她突然哽咽了,不敢回过头,而是用破碎的声音说:“那现在来到我身边,赶走这恶魔吧。因为我……”
——没有办法确保自己能够抵御这诱惑,最终被接上天堂。
然而马克没法这么远距离的赴汤蹈火,而恶魔就在身边,在她经受考验,备受煎熬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回来。魔鬼每天都对她说:“和我订下契约吧,安娜,只要你听从我的,我能变得更完美,现在,我还没有他的形体能够陪伴你,但是只要我变得完美,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那有什么区别呢?”她想起阿斯莫狄,想起蒙克的画,从家门跑出去,疑心自己得了精神病,才会出了这样的幻觉,然而恶魔如影随形,一直用她最心爱,最甜美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好像仍在剧团,仍和台上死神的演员撩夺着那把椅子,她期待着某天他突然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拥抱她,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战胜着魔鬼,可是直到她发了疯——他都没有归来。以至于她酿下大错,不仅仅是躺在了亨利的怀中,更是和恶魔签下了契约。她越错越深,但是他仍旧没有回来,那恶魔从一小团血肉越长越大,像母腹中的胎儿,不断地汲取外界的营养。
它总是说最安慰人的话,就像亨利给她的那些毒/品,她明知道那是错误的,有罪的,不可接受的,但服下之后,她知道一切苦痛都会远离,于是上了瘾。她把它拥在床上,搂在怀里,她问:“……在外面那么长时间,你爱上了其他人吗?”
“没有,我就在这里。”它笃定地说。
“……你背叛过我吗,和别人,和……玛姬?和东德的女人,和苏联的女人…….”她的手不断地把恶魔搂紧。
“没有。从来没有。我只会和你在一起。”它的声音诚实,可靠。
“可是我把什么都搞砸了,我什么都做错了……”安娜流着眼泪说,“我偷情了,我给你写的信说了谎,明明那是错的,我仍旧接过了亨利给的毒,你离开之后,我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应该多为鲍勃想想,更加审慎地去对待我的生活,可是当这一切都撞来我面前时,我每一件事情都做出了最差的选择,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我希望一切都重来,这一切都错得太彻底了,我希望这团稀巴烂的蛋糕还原成面团,这样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后悔的程度超越了你能够想象的,我什么都做错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安娜,那有什么关系?我会骂你,打你吗?”它坦然地问。
“你会的。”她说。
“我不会。”它说。
“‘你’是会的,‘你’一定会打我的脸,感到愤怒,被背叛,歇斯底里,我很害怕那样,但是更害怕的是……你不再爱我了。”她的泪水把枕头打湿了,每次眨眼,无数的泪水浸湿了床面。
“我一定不会那样做,那都是你太害怕了,我就在这里,我绝不扇你的脸,我会温柔地对你说抱歉。我知道你内心有多纠结,我知道你有多敏感,彷徨,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有多痛苦,我完全理解。我们的社会流行着一种极刑,就是一个人犯了错,大家将斥责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也不给宽恕他的机会,那错误终身跟着他,让他抬不起头来。以前的世界不都流行着这样的人生吗,曾经也许错得那样彻底,可是玛德莱娜也可以焕然一新,人们都有悔罪的机会,但是这一切太苛刻了,对你,对所有的人……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悔罪,在我这里,你根本就没有犯下罪行,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被宽恕,不需要像个女圣徒悔罪那样终身背着十字架前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幸福的生活,安娜。”它说。
“从我做错了的那一刻起,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到来了。”安娜用绝望的声音凄怆地说。
“怎么不可能呢?紧握我的手吧,幸福一定会到来,而且不会蒙带着一点阴影,你将和我在一起,而我将带你领略山顶所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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