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艾波洛尼亚的提议周到而完美。如那晚所讲，玛丽.科里昂性格柔和纯真，由她担任慈善基金的主理人，不仅能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还可以打消那些老朋友的怀疑——
唐.科里昂花一亿给心爱的女儿买个前程，有问题吗？兴许那群蠢猪还会在背后嘲弄他人傻钱多。
但迈克尔没有立刻应下，低头把玩起玻璃杯。
今天的天空呈现一派清新而不带任何威胁的蓝，几颗水珠残留在玻璃杯外壁，每一颗都圆鼓鼓地印着与蓝天截然相反的深沉面庞。
他盯着水滴，像是玩心不定的孩子，大拇指逐一按破自己的倒影，指肚缓慢摩挲，游弋出一道透明的水渍。
而玻璃杯里面，已然平静的水面倒映一团方巾。固执地悬在半空，既不退后，也不落下。布料隆出起伏的弧线，仿佛一捧花形饱满的天竺葵。
捏着它的是一只漂亮的手。手背薄削，手指白皙修长，裸粉色的指甲修剪成漂亮的椭圆形，隐隐泛着象牙般温润的光。
不同于维加斯、好莱坞的女郎，这手素净寡淡，全无色彩与配饰，仅戴着一只窄细的江诗丹顿。香槟金的表盘上方镶嵌着一颗针尖儿大小的钻石，底下紧贴着两行字母，一行过于细小无法看清，另一行只有两个字母——
L.C
路易吉.孔蒂
她的丈夫。
迈克尔将目光重新移回手的主人——
她的表情是如此诚恳，五官是如此精致绝伦，而她的心思，远比展现出来的外貌精巧，精巧到……深沉。
他蓦地绽开笑，松开把玩的水杯，朝政客伸出了手：“谢谢。”
这笑过于有冲击力，放在那张深邃沧桑的脸庞，竟比那日光里的碧蓝海面还要璀璨迷人。艾波下意识感到不对劲。
果然，下一秒，粗粝滚烫的掌心贴上了她的手背。
身体本能地一颤，一颗心竟像是落进烧热铁锅的牛腱，滋地一声，**裸地瑟缩起来。
“我答应您的条件。”
滚烫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话讲得既郑重又恳切。
他这一的行为放在其他国家算是失矩，艾波高低可以甩开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阴阳怪气地啐他几句。
可这里是意大利，热情洋溢的拉丁国家，她又是一位德高望重、慈善亲和的掌权者，但凡她流露一些开倒车的态度，大把头发花白的老头排队等着亲吻她手上的戒指，不要脸地唤她一声教母之类的称呼。
区区握手礼，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有艾波知道，他的手有多烫多湿，拇指以不容拒绝的力道热乎乎地扣住她的手腕，仿佛故乡闷热潮湿的黄梅天，没完没了地下着温暖的雨，睽违已久的粘腻与燥热……皮肉贴着皮肉，喘息抵着喘息……
这是不该的。她想。
她艾波洛尼亚婚姻生活充实，丈夫对她予取予求，怎么会、怎么可能被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搞得渴症般心跳加速，甚至塞满食物的胃像少女般隐隐开始翻腾……
“您客气。”
她扯出无懈可击的笑，右手覆上他的手背，回以同样恳切的语气，“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好像这样就能压下那含糊、愚蠢又不合时宜的渴望。
她的笑热络又疏离，是迈克尔再熟悉不过的、议员们伸手要钱时特有的圆滑。他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快活——她断不会对丈夫露出这样的神情，更不会这样算计。
这快活如同铁刺铸成的辔头，暂时驯服了胸膛里横冲直撞的酸涩郁气。他按照她一开始的意思，顺从地松开握住的手，扯出那块餐巾。
艾波几乎是松一口气般收回手，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微酸的柠檬水淌过咽喉，清水浇灭火焰，那些跳跃变幻的怪念头、怪画面一点一点地矮下去，最后消失，变成潮湿魆黑的一团泥巴灰。
对面的美国人靠上铁艺座椅，恢复了松散的坐姿，手也重新托回眉骨：“大生意谈完，还有一桩小生意想要请您帮忙牵线。”
“但说无妨。”
艾波做了个请讲的手势，看见那双幽深的眼眸因她这句话、这个动作浮荡起浅薄但真实的笑意，如同夜月的海面。她想要别开眼。
“我不会再参与和投资任何非法买卖，但纽约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想要引入完全清白的产业，让他们能自己养活自己。眼下就有一个——”
那横亘在眉骨上方的手指垂直向上指了指头顶，随意又倜傥，“遮阳伞代理，看起来是个轻松的活计。不知道您能不能介绍赫利洋伞的负责人给我认识？”
这话还没讲完，托马辛诺老爷子便笑了，捧哏般说：“怎么还需要牵线呢？赫利洋伞也是赫耳墨斯的产业。”
迈克尔惊讶地看向她，想好的说辞堵在咽喉，一时少见地不出话来。大大的眼睛，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多少有些与外貌年龄反差的迷人魅力。
戏演得有些过。
艾波洛尼亚腹诽着，忽略自己几乎要蹦出胸腔的心跳，公事公办地说：“恕我直言，这桩生意我没办法应下。我们和英国维克博公司有协议，他们负责北美市场。如果科里昂有意向，可以在两年后合同到期时参与进竞争来。”
“如果只是采购几把伞放在我自己纽约的大楼里用呢？或送给迈阿密开酒店的朋友？”
“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她说得不客气，“而入场券只是入场券。它不是游乐园的折价券，能让人既玩旋转木马又玩摩天轮。我不是慈善家，我是议会党团领袖，朋友也很多，需要平衡各方利益”
迈克尔沉默地拿起餐巾囫囵擦起手来。
艾波察觉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有些居高临下的说教意味，略一踟蹰，重新放软语气，“当然，作为西西里的一份子，我代表妇女儿童，感谢您的慷慨。如果不出意外，这一亿美金将投放在学校建设与女孩的奖学金上，由梵蒂冈银行全程监管。期待与您的女儿，唔，玛丽.科里昂见面。”
迈克尔看向餐巾。几分钟之前，手里这块米白的双层棉布曾触碰过那张开开合合的唇，上面的酱渍犹沾着她的体温，一如他手指、手背的皮肤……她多少是喜欢他的，他值得她这样隐晦的引诱。
他们心意相通。
他漫无逻辑地想着，却抬起头，说起与爱、与情谊截然相反的东西：“我想，玛丽也会非常期待与您的维塔莱的相识，上帝保佑，她能从维太里小姐身上学到一星半点的果决与主见。事实上，我希望维太里小姐能参与进基金会的事务，给玛丽一些指点。”
他讲得谦逊得体，不疾不徐的语气，柔和松弛的眉眼，活脱脱一位心善的老父亲。
人真是一种荒唐的动物。
上一刻，艾波还想要骑上他，耳朵轻贴着那颗喉结，倾听薄薄皮肉之下因她而起的**；此刻，她却想要用虎口扼住他那装饰有领针的咽喉，让那张寡淡的弓形嘴唇再也说不出自作聪明的话——
他怎么敢？怎么敢用维维威胁她？
她承认，她无耻又霸道，只允许自己玩人质要挟这一套。这里是西西里，他有什么资格？凭那捕风捉影的图里之死？抑或是在大选前曝光她黑手党的身份？
不再分他一丝一毫的眼神，艾波举起手朝最近的侍者挥了挥，一边摸出钱包结账，一边看向托马辛诺：“唐，我以为你带来的人知道规矩。”
被艾波洛尼亚.孔蒂称呼为唐？
与其是尊敬，不如说是羞辱。老爷子的脸一瞬间涨成猪肝红，可不知哪里得罪了她，紧张得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儿，半天憋出一句，“他是美国人……”
这张桌上的主事人手拿钱包，指尖逐一点过浅棕的纸钞，等把两桌的饭钱数出来递给侍者了，才没有继续为难八十多岁的老人，松口道：“好吧，德米特里，我原谅你。你只是接了一通电话，放宽心，什么都不会发生在你和你的小里奥身上，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
托马辛诺收到某种信号般，放缓了呼吸，沉默着点了点肥大的头颅，“谢谢。”
时间不早了，海风推来洁白云朵，遮住太阳的一角。
艾波把变得宽松许多的钱包塞进随身小包，对左手边早已餐盘空空、叉子不停划拉酱汁的拉法埃拉说，“那两件事按照我说的去做，不要怕，出了事我来处理。”
莉拉点头答应，黑色的眼睛因为这句承诺闪烁起冷静又兴奋的微光。她拎起随身的小包，金属椅子腿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叽拉声响。
艾波也同她一起站了起来。
阳光正好，煌煌照在砖石地面，高高低低的石块，将本该平滑规整的遮阳伞影子勾勒得嶙嶙峋峋、起伏不定。
迈克尔.科里昂是个危险且聪明的男人。他知道以最小的代价试探界限，攫取利益。但这不算什么，久至克罗切、近到罗西，哪一位不是这样贪婪又诡诈呢？
“阿尔伯特.奈利。”
在跨出那条帕金森病人画出的交界线前，她停下了脚步，准确叫出保镖的名字。
“保护好你的雇主。二十八年前西西里不欢迎他，现在也一样。”
这句话说完，艾波头也不回地跨上小摩托，和拉法埃拉简单道别之后，在凉爽的海风里，她发动了摩托，沿着坡道向下方的城市骑去。
西西里的阳光经年不变的直白热烈，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刀刃躺在大地某处，给城市街景反射上一层金属般的冷白光。
迈克尔依旧坐在原处，目送她走进过曝的日光、消失在石砖地平线以下。浅灰的背影纤瘦利落，碎发在浅浅海风中拉扯成线，如同水彩速写晕染开的一笔水色。
“该回纽约了。”
海风送来命令，奈利抬头看向雇主，神情是他无比熟悉的庄重威严，既无喜悦也无失望，浑身上下透露着不寒而栗的沉默。他想，哪怕是西西里的阳光也无法照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Chapter14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