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塔.里巴尔迪在包厢桌面上摆好镜子,先是预备性地微笑几下,接着缓缓吸气、慢慢吐出,以明快的语气开口讲起台词。
“尊敬的邦巴奇先生,作为伦巴第大区的众议员、《洞悉》刊物的负责人,您一直秉持公正客观的态度看待历史,致力于提高退伍军人待遇。”
莱奥塔的嗓音一贯的温润有力,腹式发声响亮地扩散到火车车厢四壁,撞出的浅淡回声没有淹没在窗外的风雨和刹车片的吱吱声里,甚至因为失真,听起来更接近电视传出的声音。
“您创立的”流畅的台词忽然破了一个音,声音的主人像接错的磁带蹦出一句懊恼,“该死的!”
唯一的听众并没有表现任何惊讶,默默关闭了录音设备。
“怎么会卡在这里了,”莱奥塔看了眼镜子,嘴角弧度不变,审视般自言自语,“不过,这回表情总算过得去了。”
“也许是您太紧张了…”一旁唯一的听众,新晋编剧纳迪娅说。
莱奥塔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还有多久到米兰?”
“前面就是比萨站了,最多两个小时。您上次去西西里也差不多这么久吧?”
“上次啊,上次坐的是飞机。”
“费用一定很高吧!我听说财务的莫里提先生十分严苛。”
“哈哈一分钱没出……”
正说着话,车厢外骤然响起几声石子砸在铁门上的声响,紧接着女人的尖叫划破那声响带来一瞬间的寂静,各种呼喊如浑浊的河水交织在一起,形成模糊而惊恐的一条浪,直愣愣地朝这节车厢涌来。
“出什么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贴上车厢门的玻璃,向包厢前方的公共区域望去。
只见七八名乘客狼狈地穿过两节火车的连接处跑进来,脸上衣服上或多或少带着灰。本车厢乘客见状,聪明的已经拎起随身物品向后方跑,但大多数待在原位、拦住了这几位喘着粗气、惊恐不安的可怜人,比手画脚地问情况。
隔着玻璃、雨声和不短的距离,她们无法听清内容。好在这节车厢一半是节目组自己人。莱奥塔不认为会错过事情的原委,事实上,她甚至想要叫他们拿出设备,记录下这次遭遇。
“应该是前面发生口角了,或者小混混抢火车上生意,”莱奥塔安慰道,“别担心,车速已经慢下来了,到了车站,自然会有警察”
话音未落,两个男人从黑洞洞车厢连接处走了进来,头戴磨得看不出本色的旧野战帽,揣着两把莱奥塔叫不出名字的长枪。
下一秒,车厢里响起轰然的枪声。
碰撞、惨嚎、脚步声。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每一颗子弹都带走了一条性命。摄影师里奥、灯光师贝利、摄影助理西蒙……
莱奥塔浑身发冷地死盯着下属们的尸体,几秒钟之前他们还讲着话、呼吸因下雨而潮湿闷热的空气……恐惧让她动弹不得,眼珠子干硬得像塑料,最后是纳迪娅哆哆嗦嗦地扯醒她,她们一起躲进桌子底下。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停下了,站台工作人员和警察蜂拥而入。
据说那是两名老兵。
据说他们跳上了一辆驶往都林的货运火车。
据说总共一百多人受伤,几十人死亡。
莱奥塔双腿发软地站起来。
雨依旧下着,新刷了黄色涂料的比萨火车站主楼被晕染得朦胧明亮,仿佛祭坛旁一片跃动的冥冥烛火。
这一瞬间,她没有庆幸,没有哀叹生命的流逝,没有担忧本期节目的着落,没有思考那两名袭击者的来历和去向。她只是前所未有地想念西西里的阳光。
*
收到这则消息时,艾波正在大学的停车场,准备接排练的丈夫一起回去探望父母。
夕阳绚烂地布满挡风玻璃,也照得抵在方向盘上的笔记本一片金灿,上面是几串只有她本人识得的狂草。
7月,她将正式辞去参议员一职,作为议会党团地区领导人,她的离开势必引发席位变动,为避免坐上那个位置被人拖后腿,有些人事必须要提前部署起来。
正忖度罗西可能推选的人,档位边上那台试用期、尚未批量投产的车载电话铃声紧凑地响起。
艾波右手捏着铅笔,左手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几乎不带有任何情绪的女性声音——
“十三点十八分,比萨火车站停靠的17088列车发生枪击,伤亡人员暂无法确定,估计不少于一百人,袭击者贝尔纳多.维拉、埃内斯托.费雷罗已逃逸,要控制处理他们吗?”
夕阳依然明亮而温暖,艾波沉吟片刻,铅笔在某个名字旁打了一个圈,才回答电话里的人:“不用,这是警察的工作。一切照常,莱努。”
“收到,”女声隐隐泛起浅笑,“艾波。”
挂断电话,艾波就着橙黄的阳光,平静地打量起本子上的名字。潦草字迹写下的每一连笔背后都有一群顽固的拥趸,破坏力惊人,创造力存疑……有没有一种手段,像赫拉克勒斯驯服公牛一样,让他们乖顺起来……优渥的生活?令人欣羡的高福利?
她没有想很久,排练结束,丈夫路易吉和安东尼.科里昂来到了车边。
“你的唱功、乐感一直都在那里,不要让情绪的沙子掩埋住了它们。”车门开启,漏进半句丈夫对年轻人的教诲。
艾波合拢笔记本,被夕阳晒得微热的字迹与名字随之藏进了纸页之间。
“等很久了吧?”
路易吉坐进副驾驶。
“还好。”
艾波回答丈夫,目光却落在年轻人的面庞。失落凝聚在他的眼角眉梢,仿佛一滴浅显的露珠挂在橄榄树的枝头,一望即知的天真。这么一个浅显的孩子,丢进黑手党里,半天就被拆得骨头都不剩了。他父亲的选择是对的。
想归想,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无意教导,淡着一张脸松开手刹启动车辆。
丈夫摇下车窗道别:“明天见。”
“明天见,教授,”安东尼说着,又礼貌地和艾波打招呼,“日安,孔蒂夫人。”
透过副驾驶敞开的窗户,艾波回以简略地一点头。
等驶出停车场,路易基摇起车窗,随口解释起来:“安东尼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就回美国了,把他搞得够呛,这几天排练状态很糟”
旋即,他想起什么,一下子哑了声。
五月底的夕阳慢悠悠地沉入城市后方的群山,艾波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既没开口安慰解释,也没有责怪,而是打开了车载广播。
悠扬的协奏曲自喇叭飘出,渐进的音符蕴含春天芽绿的生机。路易吉却宛若一个随意摆放在座椅上的物件,就连惯常会技痒随音乐挥舞的手指也搁在膝头。
扁方的菲亚特123一路开出巴勒莫,行驶在越发深沉的暮色与蜿蜒平整的柏油马路上,如同滑过桌面的一支烤漆打火机、一枚运行精密的零件,处处规整流畅。
“半小时前,罗马-苏黎世的列车上发生了一起屠杀,35人死亡,126人受伤。据悉,袭击者为国家先锋队成员,曾在开枪前高喊'这国家诞生了一个婊子'”
路易基倏地看向开车的妻子,她在薄薄的暮色里宛如一尊褪了色的古希腊雕像,端严祥穆,叫人看不出情绪。一如既往。
广播继续播放着,“这是继年初特伦托警察局屠杀之后,全国范围内伤亡最多的一次袭击。遇难者大多为米兰的年轻学生和教师,另有三名艾尔玛电视台的幕后人员。据悉,他们正在前往录制下一期节目的途中,负责人里巴迪尔女士也在此次袭击中受到了伤害,她感谢比萨警察局和医院的……”
新闻结束,喇叭里重新传出轻快的交响乐,小镇遥遥在望,灰瓦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山顶,沐浴在丝绸般的夕阳里。
路易吉犹豫再三,终于出声了。
“北边看起来不太平,要叫维维先回来吗?你在关键时期,我怕……她交友广泛,要是北面左右冲突加剧,难保她不会被牵连。”
艾波一边握着方向盘向右转,一边耸耸肩:“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考试在即,多半劝不回来。我反正不做这个多事的坏家长。”
她的语气苦恼中带着烟火气的亲昵,路易基卸下某种恐惧般,一下子放松了肩膀,故作无奈地说:“哎呀,我多事、我坏,我去和她讲。”
轿车拐过一道小土坡,维太里酒馆显露出来。石砖窗框透出明亮的灯光,车从底下驶过,隔着紧闭的玻璃窗依稀听到笑声。
“辛苦你了,”艾波微笑道,“维维的坏爸爸。”
等车绕过酒馆门前用水泥花坛围出的露台,酒馆里头跑出三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迎到车边。稍大点儿的男孩是安布罗斯的孙子特里,后面是外孙卢卡,唯一的女孩儿则是德文特和第二任妻子生的小女儿。
路易吉唯恐孩子们跑到车辆的视觉盲区,提前下车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渔网般将他们揽到安全区域。
车靠着花坛停好,艾波往前望了一眼。挡风玻璃外的小酒馆,母亲握住路易吉的胳膊,亲热地嘘寒问暖;二哥德文特拿着半满的葡萄酒杯,准备随时递给路易吉;孩子们顽皮地绕着大人跑来跑去,被自己的母亲呵斥后狡猾地躲到路易吉身后……
人人爱路易吉。
他是完美的丈夫。
一个多月就写了两章,服了,要是攒到完结再更,估计要2030了
下一章迈克尔纽约视角,但只码了开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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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Chapter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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