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搜遍了。”里昂将一片绷带对折了一下，厚厚地按在酸痛的伤眼上，稍许用力地按捏缓解。
他吐了口气，看着绷带上发黄的残血。腐蚀性的血口已经都半闭合了，不必再担心失血，只是确实很痛。
他抬起头，指着自己那只伤眼，“还好吗？”
“没什么事。”亚久津仁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手里拎着里昂解下来给他的武器腰带，任凭他整理挑选自己想用的东西。
黑暗的夜空上流动着大片流霾，月亮非常黯淡，青惨惨地挂在遥远天边。
里昂的脸庞被卡在背包扣带上的、贴着侧肩位置的行军灯照亮。他低头调了调灯光的角度，让这份幽冷的白光，能够照亮两个人步行的范围。
亚久津将刚才猎杀怪物的那把枪械别在自己腰间，又将一把短刃匕首抽出来，借着那点冷冽的白光看看锋利程度。
他发现刀鞘里有两把刀，像一对锋利沉默的伴侣般，刃面紧贴着共同入鞘。
“你拿一把。”里昂伸手拿过亚久津手里的匕首，将这把锋刃外露的危险武器随手插在武器腰带上。
他把刀鞘一并留给亚久津，自顾自低头整理腰带，好像只是在寻常日子里穿衣服一样。
亚久津凝视着里昂的动作。这个明显比他大不止一点的男人，决绝坚毅的行动总是先于某些沉默的心声，然而他的眼中深藏着无法诉说的深海般的情愫。
夜风很冷，有种锥骨的刺痛感。亚久津看向风来的方向，空阔无比的综合操场边矗立着阴森森的建筑，没有一点人气和灯火。
亚久津不禁陷入静海般的思忆。就在他眼前，那片无垠的深空上，曾裂开过吞噬人头气球魔物的地狱裂缝，也亮起过末日救援武装致盲般的警报旋灯。
但是现在，孤寂与黑暗占领了这里。也许，它们还将占领更多的地方……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对吧。”里昂沉磁的声音传来。他的语气中，总是有着英文发音般的轻微咬字，听起来有点大舌头似的。
虽然措辞成熟流畅，但那种难以掩盖的、在这危难环境中流露出的隐约可爱感，不但不会违和，反而让人无法忽视。
亚久津笑了一声。他一向话语简少，不爱跟人胡乱攀谈。这种性情，里昂已经从初见的这场恶战中体会到了。
里昂将绷带撕开，丢掉完全脏污的部分，俭省地把差不多还能用的部分卷起来，“你说你刚刚醒来。躺进黄金血容器，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
他耸耸肩膀，语速稍慢，仿佛在顾虑着少年的心情，“但这里是一座被怪物侵袭废弃的昔日堡垒，已经荒废五年了。”
亚久津微微凝眉。他站在破碎的落地窗边，透过这不接触天国、也无法下降到地狱的，只是在这支离破碎的人间摇晃的架空长廊，看向面前的黑暗。
风拂过少年银灰色的头发。亚久津随手捋了一把，只是说道，“我觉得也是。这种程度的破败和死寂，一定是荒废很久了。”
里昂将备用子弹都集中进弹药包里，拇指轻推，“咔嚓——”轻响着卡住了几枚大号弹头。
“虽然，”亚久津侧过身，仿佛想从夜色中剥离出什么异形来，“五年确实是夸张了点。”
“你这么快接受现实吗？”里昂笑了，“我都还没完全接受。你的出现，真是让我震惊不已。”
亚久津轻轻翻了个白眼，“更荒谬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我只是有点惊讶，还不至于逃避现实。”
两人处理完各自的伤痕，夜色已经很深。实体般的荒凉感，从每一寸枯树乱影和建筑边角中，就这样跳出来，往他们的心里钻。
“……活见鬼。”亚久津冷冷地低骂了一句。
里昂听出那声音里，含有近乎立刻爆发的、过于沉重又无力的愤怒。
亚久津盯着空旷的综合运动场，狠狠地“啧——”了一声。
“我们曾经在那里打网球。”他捂住半侧脸颊，凌厉的黄玉色眼睛深深闭起来，“那时候只不过是来做少年运动员，只不过是过着这种无聊的日子而已。”
“无聊”这个词，由这个孤傲的少年说出来，仿佛居高临下、随意表露的吐槽。
里昂侧过眼神，也看向那边的操场，似乎能看到阳光与人群的幻影，还有热烈挥洒的汗水、痛快言笑的朋友。
里昂轻轻动了动嘴唇，“‘无聊’——仅仅是平淡凡俗的日子，却是最难得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虚妄的自言自语化成些许模糊的气音，“某种程度上说，你是幸存者。我有义务将任何感染废墟中的幸存活人带到——”
风凛冽地吹来，将玻璃碎片刮得摩擦低响。
两人避开稍错一步就会坠楼的位置，往黑暗的长廊中部走过去。
亚久津双手虚搭在腰身两侧，转向里昂，沉默等待下文。
“带到人类基地。”里昂说道，“我本来也要去那里。十一号人类基地——是这片感染废墟的管控据点。”
亚久津静静凝眉，淡淡说道，“你的意思是，这种被变异怪物之类的东西侵蚀废弃的区域，都有对应的人类基地，随时关注并管控异常情况，对吧。”
里昂被这像是无语吐槽、逻辑却异常清晰准确的话语，给吸引得侧过头去，凝聚视线看定少年。
“你可不像一个睡了五年的人。”里昂笑道，“看来黄金血确实在你身上成功了，让你的体质和智慧都——”
“我现在不想谈那玩意儿。”亚久津简洁地截断了里昂的话音。他骤然想起自己进入容器前，同伴们欲言又止、深藏着担忧与痛楚的注视，以及……
一张年轻女人的流泪的脸庞，映入亚久津的记忆之海，让这幽深的静海立刻涌起痛苦的狂潮。
亚久津无法忍受这张面容的出现。那是优纪，历尽艰辛却依然甜美温柔地支撑他心灵的母亲。
他现在根本不能去追问母亲和同伴们怎么样了，仅仅是稍微浮现起这个想法，他都忍受不了。
亚久津轻挪脚步，无意义地转动身体，最终背对着里昂，重重垂头又用力仰抻脖颈。
“不过，”亚久津转过头，直接将话题冷冷地抛向黑夜，“你不是说你还有任务没完成吗？”
里昂始终沉默地注视着明显忍耐激烈心绪的少年，听到这话，他自己的眼瞳也碎裂般一闪。
他紧抿嘴唇，仿佛含着一口血般颤抖抿了两回，才开口说道，“有对人类至关重要的东西失落在这片废弃区域，我必须拿到。”
亚久津看着里昂黯垂的眼睛，看出他已是饱受艰苦，“不像是简单的任务。你一个人做？”
里昂咽下一口刀片般痛楚的气息，只是冷着脸整理一下行军背包的带扣。
“只剩我一个人。”他说道。
亚久津微微抬起下巴，使目光凝聚成更深静的黄玉色冷光，无言地看了里昂一眼。
“但是我刚才说了，”里昂将两人之间直达心伤的话题拽回来，拳头抵着嘴唇，痛快地清了清嗓子，“我已经把这片区域——你说这是U—17网球基地对吧——这里搜遍了，直到遇上「Ⅱ型舔食者」。”
他重重一耸肩膀，又颓然放下来，“毫无收获。但是我不能就此收手。”
亚久津看着里昂走向自己。遥远青惨的月色落下来，这点光晕还不如没有，把人映照得像游游荡荡的幽魂一样。
在这种惨淡夜晖的映照下，里昂棱角深邃的面孔，仍然显得温暖坚毅。
他只顾在身上摸寻着什么，“好在我的军用越野车停在那里。”
亚久津默默抻起一侧颈子，像是脾气暴躁却忍耐住的雪狼般，只是倾听。
甚至在里昂将一把形状奇怪的、一眼都看不出来竟然是钥匙的东西，哗啦轻响着伸过来时，亚久津也无言地直接摊开手接着。
里昂毫无停顿地说道，“设置好专用导航就可以上路。不知道你会不会驾驶……”
亚久津收回轻微歪头的姿势，将手掌扣过来，没有半点滞涩，将钥匙拍回里昂手中。
“……？”里昂愣了一下，“亚久津君？”
亚久津看向他，被这轻微大舌头的咬字逗笑了，爽朗的笑声里含着沉醉般的磁性。
“U—17不只有这片建筑群，还有山间区域。”亚久津说道，“你搜过那些地方吗？”
里昂顿了顿，坦诚地说道，“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还有山间区域，我们小队……”
他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我的生命探测器和电子地图是一体的，但是运行电子地图的磁盘损坏了。”
亚久津微微垂眸，看向里昂扯起腰间仪器的动作。
里昂晃了晃那个东西，将瓢虫内翅般扭露在外的小片黑色插板干脆掰下来，捏在指间向亚久津一摊手。
“山间区域也没多大，曾有人迹的地方只有大型露营区和山野网球场。”亚久津看向长廊外的黑暗，“这里荒废五年，中途应该没有人为活动，扩建出什么鬼东西来。”
他自顾自将冰冷的逻辑理顺，也不管里昂的反应，转身招招手，“那就去那些区域搜查一圈，比到处乱转有效。”
“你——”里昂没有立刻跟上来，只是呼唤了半声。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理由。”亚久津听出他幽深涌动的心绪，就含在那声叹息般的呼唤里。少年转过身，抱起双臂，健俊身形丝毫不亚于里昂的力量与美感。
“我想这么做而已。”亚久津说道，“我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去开什么破越野车。‘对人类至关重要的东西’，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帮你一起找吗？”
里昂走过来两步，借着青惨的淡月，凝望着那个只是初次见到、却仿佛立刻烙印在心头的少年。
“这小子，”里昂突然笑了，“真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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