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很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已完全了然，或夸赞女巫的讲解十分精彩，但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终于发现，承认自己也会被蠢人欺骗，是个漫长的过程。
她自以为戳破了一群蠢人的谎言，矫正了自己的目标，走上了真正通向伟大之路的正轨。
却没想到她还要面对更大的谎言、更坏的蠢人，以及虽有防备，仍习惯性小瞧他人的傲慢的自己——一想到她曾因成功糊弄住那个虚伪又自大的国王而自得，她就想立刻杀了他。
只要他消失，就没人知道她露出过那种傻透顶的表情。
她把国王当傻子，国王把她当祭品。
相比之下，她的鄙夷是多么地无关痛痒，而她竟还能从中感到一种充满优越的愉悦。
来到迪森堡后，弥漫在空气中的、雾一般的、屡次被她忽视的怪异，都只是因为国王想让她成为新的祭品。
一旦知晓这一点，他那些惺惺作态，那莫明其妙的民俗，还有这房间里随处可见的乌檀木，就都有了答案：
国王要确保她自愿成为祭品，同时也要增加祭品——也就是她——与祈使物乌檀木接触的机会，以促使祭祀生效。
玛利亚心知女巫的解释无懈可击，却不愿接受自己再一次的轻敌。她绞尽脑汁回想着，希望能找到破绽，哪怕一个小细节也好。
“可是，阁下，”她马上找到了一处矛盾，“概念是永恒的，而示象中，那作为生机概念存在的女孩，却不到二十就归于虚无。”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目前七岁的白雪长到二十，就是国王在等待的“十三年后”。是他计划中，她失去一切，只能仰赖他而活的时刻。
女巫还沉浸在自己的推论中，感慨道：“不错的尝试！”
“嗯？你说？”片刻后，才记起还要应付她似的，“概念是永恒的？老天，你的老师到底是谁？永恒的概念才是永恒的，德哈肯女士，‘酒’或者说‘饮品’也许是永恒的，‘你手边的这杯啤酒’却只存在于你将它喝完之前，之后它就只是一个空杯子，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哪怕是原本的丰收祭祀，也不能让世上所有的大地在所有的时候都充满生机，更何况是扭曲了本义的邪祀。”
玛利亚不知是该为她记得自己的名字而受宠若惊，还是该为自己急于反驳之下，未经审视的提问而羞愧，所以她干脆不出声。
女巫根本没注意到这种小事，“扭曲后同样能还原效果，这帮渣滓，一定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女巫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说得极为肯定，随后就陷入沉默，似乎在评估代价是什么。
良久，女巫问道：“你说他们在一个近乎完全隔绝的空间里生活，不与外界接触？”
玛利亚当即全面地描述了庄园的环境，“我的能言动物驻守在那，目前为止，没有更多消息。”
“告诉我召唤韵词。”女巫不客气地要求到，“不要所有的，只要最聪明的。”
玛利亚便把阿里克乌斯的召唤韵词告诉了她。反正它在森林里，也没事干。
不过，谈论这些潜在的“代价”，倒使玛利亚产生了新的疑惑。
在这位女巫面前，没有任何自作聪明的必要，她直接问了出来：“阁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这样费劲谋划，付出代价，能得到什么好处？让母亲和孩子都死去，又能怎样？”
女巫闻言嗤笑了一声，“你住在城堡里，却来问我？”
“哦，二十出头，发芽的嫩苗，好吧好吧又一个小朋友……”玛利亚感受到了将她从头扫到尾的视线。
对话那么久，女巫终于正经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变得不耐烦起来，“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势和财富，一辈子没自己穿衣洗澡驾过马车的老男人，还能有什么追求？”
“永远年轻地活着！”女巫自问自答，语气无比嫌恶，“人到中年突然开始兴建教堂，建济贫院，同时又抛弃失去用处的圣母圣子，成为永生不老的虔诚信徒，不惜崇拜死神，或是魔鬼！就为他们该死的妄想，浪费了多少材料！”
“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她很快补上了重点，“连婴儿都不放过。”
“不要再问这种蠢问题。”女巫把话题转回她盖章定论的“邪祀”上，刻薄地做出评论，“国王的目的不重要，不过是羊尾了发痴。唯一值得关注的，只有那渣滓的选择。”
自从意识到玛利亚是根“发芽的嫩苗”，女巫似乎在尝试延长自己的耐心。此时，她用难得普通的语速和语调引导道：“既然需要违反丰收祭祀的本质规则，为什么那渣滓不直接用生命祭祀？”
“因为——”脑中闪过术士对国王轻慢态度的忍耐，玛利亚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他需要‘大雪’，需要‘虚无’！他不想要真正的生命，只想要短暂的生机！”
术士在欺骗国王！
一个有毅力钻研魔法秘术，且小有所成的无天赋者，绝不会想要一个获得永生后，永远压在他头上的主人！
他想要的，是国王的彻底消失。而他定然能从中得到些什么，也许是自由，也许是权力和财富。
玛利亚豁然大悟。
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国王以为术士能为自己实现永生。
也许术士告诉他，每当一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他就能从孩子那得到二十年的生命。
因此国王才暗示她要有一个孩子，并给她指向祭品的魔法物品——针。
然而国王尚在壮年，还不那么急迫。又或许是对术士有所保留，没有彻底信任。
于是拿白雪做试验品，看她是否如术士所言，在这片夭折多发、疾病肆虐的大陆，也能完美、健康、充满活力地活二十年。
白雪那不似凡俗，与迪森堡王国，与父母双方都不相像的外貌，没有惹来国王大怒，甚至可能反倒让国王对术士更信任起来。
对白雪不闻不问，对她这个新王后的举动视而不见，而白雪毫发无伤，一天比一天茁壮成长，都在证明术士的可靠。
等十三年后，国王日渐衰老，又确认过术士的“真才实学”，就可以正式开始夺取胎儿的生命。
这属于魔法阵范畴，是玛利亚擅长的领域。
公平交换，同位置换，单向转移……有许多难易程度不同的魔法阵能够做到这一点。
只要在国王面前成功显灵过几次，就足以使国王相信，术士有能力为自己掠夺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只需每隔二十年换一个祭品，牺牲一个孩子，他就能永远年轻地活下去。
而永生的第一步，第一个被牺牲的胎儿，按照他们的设想，来自她的肚子里。
但她的想法却无足轻重。如果她不配合，国王已计划好杀了她的父母。这样一来，她的堂兄继承王位，她则失去来自哈肯的支持，只余“迪森堡王后”这唯一的身份，只能仰人鼻息。
可术士欺骗了国王。
这全部都是国王的妄想。
一旦他站在魔法阵中，接受了术士给予的一切，他就注定会在二十年后死去，甚至更遭，消散得不留一点痕迹。
因为他获得的不是生命，而是虚无的生机。
以母亲和孩子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短暂生机。
她们的血与肉，她们的身体与灵魂，只是用来验证理论可行的小玩意。就像秘密炼金者经常使用的老鼠。
真是该死。
都该死。
玛利亚此刻出奇地平静。
我发现，缺乏睡眠会导致缺乏情绪，情绪这么重的两章，第一版都被我写得像说明书。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该死的妄想（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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