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催更,江上薄雾漫漫,几星青荧荧的光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几叶小舟行驶在江上,隐隐呈合拢之势围着中间的一艘画舸,船舱旁挂着的碧纱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摆。
纸窗上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一抹纤细流丽的人影。
姜兰璧独自一人坐在船舱中,身前紫檀卷云纹桌案上摆放着一把黑黝黝的大刀,长约三尺,似钢非钢,似铁非铁,刀身平阔,没有镌刻丝毫花纹,瞧上去平平无奇。
烛火如豆,映照之下,却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她静静地端凝着案桌上的大刀,良久,伸手轻柔地抚上剑身,冷若玄冰,透人肌骨。伴随着细白的手指划过乌沉沉的刀身,突地一声清脆嗡鸣,大刀不断震颤起来,桌案深陷,木屑飞溅。
少顷,大刀停止震颤。
停止的那一瞬,指腹亦沁出一粒血滴。
姜兰璧收回手,轻吮指上伤口,呢喃道:“原来如此......”
兀自思忖间,忽见窗外一道飘飘曳曳的白影疾速掠过,船甲上有人大声呵斥,紧接着便是兵器交接的铿锵声。船身蓦地一沉,仿佛涌上了许多人,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江上,沉睡的夜晚倏然间被惊醒。
她不疾不徐地收刀回鞘,如若未见,如若未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厮杀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喀拉一声巨响,一个青布短衫的精壮汉子自舱门扑跌进船舱,他脸色惨白,满目仓惶,背后沐浴在一片燃烧的凄暗血色之中。
“你慌什么?”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自他头顶落下。
那汉子抬起头,只见女郎端坐在案桌前,漆发云鬓,双眸如秋水,烛火融融,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投注下一抹昳丽的阴影,仿佛没有想到此情此景之下,她依然镇定自若,不由怔仲一瞬。
但望着她清润的眸光,一颗惶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嘴唇嗫嚅道:“小姐,有个白袍客闯入,恐怕是冲着宝刀来的。”
“就算徐某失了性命,也必护小姐无虞。”他又补充道,似是知晓自己的这句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又说了一遍,目光也随之坚定起来。
说完,他即刻爬起身走到她身边,就想护着她离开。
“我不会有事。”姜兰璧轻轻摇了摇头,侧首望向前方,眸光滟滟,唇畔尚凝着微笑,“而你今日必死无疑。”
青衫汉子不料竟听到这么一句,一怔之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白袍客已然站立在门口朝这里望来。
不知不觉当中,那甲板上的争斗已偃旗息鼓,芦苇丛中鸬鹚的叫声也停了。江上寂然无声,唯闻风声潇潇。
他却浑然不觉,在看清白袍客面目的瞬间,脸色登时又难看了起来,但握着剑的右手紧了又紧。
白袍客年约四旬,袍上焦黑一片,似被什么灼烧过,却没有丝毫的烟燎火气。他双目睥睨,冷峻的面容之上流露出一抹异色,只一瞬又尽数隐去,他未曾预料到海沙帮重重保护的船舱之中竟是藏着一位极美貌的女郎。
元廷收取盐税极高,寻常百姓买不起官盐,但又不能不吃盐,只能偷摸里问私盐贩子买。此地位于浙东,是海沙帮的地盘。
海沙帮于十年前在江南横空出世,帮中聚集一众武学高手,不过短短几年就将江南一带卖私盐的小帮派全部蚕食殆尽,声势极大,连官府都不愿轻易淌这浑水,只能对其贩卖私盐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
不知她与海沙帮又是什么关系?
他对手下败将向来不屑一顾,也不将青衫汉子放在眼里,望着女郎,僵硬的嘴角弯了弯,冷冷道:“海沙帮的毒盐果然名不虚传。”
青衫汉子谨慎地盯着他,目光一错不错。
仿若未曾感知到这焦灼的对峙,姜兰璧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摸着温热的杯壁,低垂眼睫,望着杯中澄碧的茶汤,微微一笑道:“阁下身手似曾相识,口音却是来自西北塞外,不知与少林有何关系?”
白袍客闻言心中一凛,登时警惕起来,又是认真观察了她一番,只见她身着一袭灰蓝色缠枝杏花纹长裙,勾勒出袅娜纤细的身形,虽是素净至极,却难掩娇艳姿容,只是容色雪白,唇色浅淡,似是抱病在身,根本不像是身负武功的模样,看着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小姐。
心下一松,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屠龙宝刀近在咫尺,不愿再旁生枝节,于是又道:“我的身份又足挂齿。只是这宝刀出世,必惹得纷扰不断,海沙帮根本护不住。小姐又何必淌这趟浑水。”
他心中难得升起一分怜惜之情,不愿伤她性命。
姜兰璧终于抬眼望他,目光毫不回避,声音依旧温软动听:“阁下杀死海沙帮这么多人,我还是最开始那句话,你今日必死无疑。”
白袍客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倏然间大笑起来,目光中闪动着冷酷贪婪的神色。他忽然暴起,直向桌上的大刀冲去。
青衫汉子猛吸一口气,持剑就要反攻上去。
千军万发之际,那只握着茶杯的柔荑轻轻一拂,滚烫的茶水瞬间化作无数寒芒,朝白袍客方向漫天射去。一滴茶水直冲向蜡上烛焰。烛光一闪,是夜月隐云后,满室陷入一片凄清的黑暗之中。
白袍客疾速脱下身上白袍于身前一挡,将寒芒卷入其中。刚松了口气,垂下手臂,熠熠夜色之中,他只望见一双潋滟的双眸已到身前,极美,叫人心神恍惚,却令他望而生畏。
他使出一招“大力金刚抓”,迅捷地伸手朝她抓去,却根本不及她手中的刀快。
刀光一闪,恍恍惚惚之中颈间随之传来一阵刺痒。
烛火一跃,烁烁发光,船舱又亮了起来。
早春江夜,寒风袭袭,犹带寒意,滚烫的茶水落地的那刻顿时升起一阵白雾,热气袅袅中白袍客的身体却已经冷了下来。
他的双眸依然睁着,森森地望着天花板,颈间横着一道细细红线,僵硬的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
姜兰璧依旧坐在桌案后,一如之前。
危机解除,青衫汉子刚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来,突而意识到不对,收敛起笑意,惊诧道:“小姐你......你竟然会武功......”
小姐的那句话或许也是对他说的。
姜兰璧望向他。
他心如鼓锤,迟疑着后退了几步。
“——杀了他。”
识海中响起了一道久未出现的冷漠女声,如是命令着。
姜兰璧微笑着:“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青衫汉子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依旧微笑着凝视着他,面上如春风拂柳,身形一动不动。
长时间的缄默中,青衫汉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咬了咬牙转过身撞窗而出。扑通一声,他跃入江中。漆黑的江面上波纹层层蔓开,渐渐地,又回归最初的平静。
盐枭常走水路,因此海沙帮的人都熟识水性,是凫水的高手,往往眨眼的功夫,就能游出一里,水下莫有敌手。算时间,这时候,青衫汉子早不知游出多远,再无踪影可寻。
识海中的那道女声又响了起来,尖利、嘶哑、愤怒地质问着:“你为何不杀了他?若是让你爹知道你会武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姜兰璧蹙起双眉,难得反驳:“他不是我爹爹。”
那道女声的主人仿佛是怔住了,突然沉默下来。
自姜兰璧得到《长生诀》之后,便寻了一处荒山落脚潜心修炼,欲学成之后再亲自找宋阀报仇。
《长生诀》据闻由黄帝之师广成子所著,通篇由甲骨文写成,其中绘有七篇人形图,共七千四百字,深奥难解。幸得年少时与石之轩相伴过一段时间,石之轩广闻博识,对甲骨文亦有涉猎,她有过目不忘之能,耳濡目染之下,破解出其中一大半的文字。
至于余下的文字,佐以人形图,倒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日子便那么一天又一天的过去。
那日山间细雨霏霏,飘洒在脸上,灵台一片清明,修行结束睁眼的一瞬,她识海中响起有一道虚虚渺渺的女声。她冷漠地问道,你可想治愈你的心疾?
此话不经意地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她的心弦。
这段时间,她修炼《长生诀》也算小有所成,但心疾仍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虽有《长生诀》再无性命之忧,但也只能硬生生地咬牙熬过这段比千刀万剐都要痛苦的漫长时光。
若只是病痛,那也算不得什么。
但如果有人来抢夺《长生诀》,正逢她心疾发作呢?若是未来对上宋缺时被心疾所累,又亦如何?
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这道女声出现在她最关键的时候,她几乎毫不思索地就和她做下了交易。
姜兰璧又道:“更何况他不说,他难道就不知道了吗?”
她仿佛终于在满腹怨愤中冷静下来,声音重新归于冷漠,只说了一句。
“——他来了。”
姜兰璧望向破损的窗牖外,江水泱泱,广阔的江面一片微茫的粼光,万籁俱静之中只有斜斜垂落的芦苇嫩条在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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