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月夜,一轮峨眉月从云后探出半面娇怯的脸,似水银流泄,照得满江浮光霭霭。
一名青年独自行走在江边,他连夜赶路,为得是赶回武当山,为师父庆贺九十岁大寿。
忽地,他鼻间盈满了一股血腥气,当即停驻下脚步,留心望去,不远处江心之上泊着几叶小舟和一座画舸,船甲上躺着几个人,身体或俯或仰,却都一动不动,似是已经死去。
他登时心间一凛,行走江湖多年,自是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妥之处。
年初,他奉师命去福建行省斩杀一名穷凶极恶的海盗。那海盗为害一方,极其善于藏匿行踪,海上又是他的天下,每每他寻到他的落脚点时,他都先一步逃窜离开,因此他耗费了不少时间与其周旋,才终于将他堵住斩于刀下。
这一来一往,他便也摸清了这群水上盗贼的行事作风。
只消物色好下手对象,若是对方是商贾巨富的船只,便先派出一叶小舟,先派出老弱妇孺装作迷失方向他们求援,待得夜色浓重,再里应外合,攀上大船大肆掠夺杀人。
为求行船快且不引人注目,他们都是乘坐小舟行事。
再观眼前景象,实在是像极了。
当下不再犹豫,施展轻功,蜻蜓点水般掠过江面,落在船甲上,蹲下查看,这群船工果不其然已经死去。他们喉头处皆有两个血点,颈间淤痕呈指印状,出自一人之手。
对应血点位置,正是大拇指和食指,显然是被这两根手指折断颈骨而死。
这群船工看身形都是练家子的,能以两指轻轻松松就将他们的颈骨折断,这人身手绝非寻常,更不像是水贼作乱。
到底是何愁何怨,竟要下如此毒手?
青年侧首,望向大敞而开的舱门,寂寂幽暗,心下一沉,恐怕他已晚来一步,里头人已遭遇不测。但他还是起身大步往里走去,欲要一探究竟。
船舱里头黑沉沉的,寂静无声,窗牖处破了个大口,月光倾泄,一地银辉,他只能凭借这些许光亮往里走去,想要找寻蜡烛点起照明。
忽地脚上一重,足尖似是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望,竟是一具身着白袍的中年人尸体。他倒在晦暗不明的地板上,双目圆瞪,颈间是一极细的刀痕。
月光辉洒的地板上,两道虚浮的黑影拉长着,直往着里头延伸而去,尽头是垂落的帘帏垂落,将后面的风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两道黑影是他和地上那具死尸的影子。
倏然间,一抹暗灰色的光影浮动,一掠而过。
他拧起剑眉,绕过尸首,继续往里走去,在帘帏前停下,伸手挑帘而入。
帘未放下,冷香浮动,一丝银光当即朝他射来,在他眼前闪闪掣动着,像一根针。不,准确地来说,是一根银簪。
迫近眼球的那一瞬,他一把扼住银光后的那只手腕。
重重一握之下,只觉指下肌肤柔腻如玉,浑然不像是男人。
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
只短短的一声,就克制地忍住。
指下脉搏虚浮武力,竟似完全没有内力。
他恍惚一瞬,压下心中惊疑,再定睛一望,顺着银簪望去,银簪顶端嵌着一颗圆润的珍珠,于黑暗中皎洁生辉,亦照亮了那端一张雪白的娇靥,她紧紧咬住泛白的下唇,一双灼灼的漆黑眼眸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带着冰雪难消的冷意。
那颗明珠仿佛是她脸颊上坠着一滴泪。
惊鸿一暼之下,那分明是个极美貌的少女,而非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
他迟缓地眨了下眼,当即放缓了声音,说道:“姑娘莫怕,在下武当派俞岱岩,路遇此地,见到情况不对,才贸然上船查看情况。”
那少女闻言仿佛是怔住了,握着银簪的右手也不再使力,他也急忙松开了手,见着她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地,似是受到了刺激,心生恻隐。
欲问清她究竟发生何事,又恐触及她的伤心事,踌躇半晌,又问:“......姑娘,你可是受伤了?”
少女浑身一颤,终于回过神来,哽咽道:“我......我......”说道此处,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她望了望俞岱岩,又偏过头去,视线不及着落就倏然定在一点,容色愈发惨白,直接扑倒在那具尸首前,潸然泪下地喊道:“爹爹!”
俞岱岩心一跳,恻隐之情又生,他的猜测到底是成真了。
他取出火折子,点亮火烛,再回首望去,那少女依旧俯首于那中年男人的尸首前,瘦弱的双肩一耸一耸,兀自哭泣着。
他上前试图将她扶起来,柔声劝慰:“姑娘如何称呼,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抬起脸,双眼朦胧地抽噎道:“我姓姜......名兰璧......”她望向身侧的尸首,又道,“这是我的爹爹。”
俞岱岩见她终于开口说话,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武当派都是男子,他们师兄弟七人,除却大师兄已经娶妻以外,其余都是孤身一人。
除了大嫂,也从未与旁的女子相处过,是以面对此等场景,颇感棘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扶着她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一滴泪重重地砸在他的手上,却如同被滚烫无比的沸水刺痛一般。
眼前一阵黑,俞岱岩猛地缩回了手。
等这晃然的一瞬过去之后,他再看她时,她已安安稳稳地坐了椅子上,沉浸在悲伤中,对一切都未曾察觉。
烛火之下,他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只能望着壁上她那影影绰绰的侧脸。
姜兰璧静静地淌着泪。
她本不过是假哭,可是哭着哭着便有了几分真情实意,过往种种骤然浮现在眼前,爹爹妈妈......还有小妹......
她已有太久的时间未哭过,只以为自己的泪早已流干,却不想再次回忆从前,仍旧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受不住了。
窗牖处的破窟窿被江风吹得一下又一下地扑振着,望出去,闪烁的鱼肚白、森森的蟹壳青,交汇在一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景象。
目光透下去,一层又一层,是沉静的、深不见底的江河,再没有光的存在。
是不是只有躲到底下去,才能屏蔽掉一切的痛苦。
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搅了起来。
她的苍白的下唇被自己咬得泛着血淋淋的光,一阵痒,一阵刺痛。如是循环,如是往复,好似没有尽头。
“我家中经营了一座镖局。一个月前,我爹爹接了一单镖。那镖主甚是古怪,头系黑巾,蒙住了脸,从未在我们面前露出真实面貌,光听声音,倒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保的镖是一把大刀。我爹爹见镖金丰厚,也就接下来,不管他有什么古怪了,当即收拾行装带着手下几个镖师以及弟子出发前往福建行省。”
俞岱岩渐渐冷静下来,此话一出,登时恍然大悟,难怪他之前在船甲上见到的那几具尸体皆是身材精壮的大汉,原来都是镖师。
只是姜镖头押镖怎么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
他双眉一皱,忍不住看向姜兰璧。
她仿佛也知晓他心中的疑惑,亦轻轻地望了过来,四目相对一瞬,她垂睫开口道:
“每年三月初七是我妈妈的祭日。当年我妈妈生下我不久后去世了,葬在余姚。我们一家原也住在余姚,后来我爹爹怕触景生情,索性带我搬到了荆州去,但每年我妈妈的祭日,我便会来到余姚祭拜我妈妈,继而在舅舅小住上月余时光,再回荆州去。”
说道此处,姜兰璧顿了顿,又道,“爹爹想着这事耽误不了,他这一单又正好路过余姚,便想着顺便捎带我过来。今夜,我刚准备休息,忽听外面一阵骚乱。爹爹警觉,立刻将我藏在底舱......”
她伸手指向帘帏处,她原本站立的地方。
俞岱岩顺着她的手望过去,那处的地上有一道暗门,被外翻推开,一块地毯被夹在门与地板中间,随意堆积着。
他微微颔首。
“我躲在底下,只听上面传来一阵厮杀打斗声,心忧爹爹安全,想要上去找他,可想起他的叮嘱,只能强忍住。不多时,只听有人破入船舱,质问我爹爹,屠龙刀在何处。收人酬金,一诺千金,我爹爹自是不肯拱手交出,就与他打斗起来。”
“砰的一声过后,我听上方再无声响,又过了一会儿,就爬了出来。可刚站定,就听得又有人进来,我不知是俞三侠你,只当是那人又重新回来。再躲回底舱已是来不及,爹爹大抵已遭遇不测,就想着索性豁出去和他拼了。”
“我这条命索性也不要了!”
她面容平静地诉说着,不悲不喜,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是这话却是如此的决绝。
俞岱岩此生从未怕过什么,这时听得她这一席话却是心惊肉跳,颇感后怕,幸好来得的是自己,若真是那凶徒,以姜姑娘这刚烈的性子,恐怕也......
姜兰璧目光凝凝,落在他的脸上,说:“俞三侠,对不住,我方才不是故意想伤你。”
“姜姑娘多虑了,你本为自保,又有什么错......荆州。”俞岱岩眉头松开,斟酌着,“我要回武当去,荆州离武当很近,正好可以送你回家。”
姜兰璧眼中浮起水光,垂首道:“自妈妈离世后,我就一直与爹爹相依为命。如今连爹爹都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了......如果俞三侠方便,烦请捎我一程,将我送到余姚舅舅家,”
她纤长的羽睫轻轻一颤,泪水便像珍珠似的落下,脚下的地板晕开一点儿深色,视线却被一方素色的手帕挡住。
姜兰璧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向那手帕的主人。
俞岱岩生得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玉质金相,剑眉星眸,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1],是叫人信赖的长相。
此时,他抿了抿双唇,局促地避开她惊讶的眸光,轻声道:“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1]《世说新语·容止》:“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白袍客冷着一张哀怨脸:她杀了我,又喊我爹爹......
话说,我一直觉得武当七侠比张无忌写起来更带感,可挖掘得更多,上一本写了莫七俞六,这本本质上就是一本简简单单的p.i.a.o文,看看这次能写上几个(ps:除去已婚的宋远桥)
思来想去,还是俞三先上场吧......
“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殷素素这句遗言的分量又重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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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并著莲舟不畏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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