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垂着，微微作响。地上只有一盏油灯，灯影在潮冷的墙面上缩成一小团，像被人用指腹摁住了光。
上官飞燕醒来的一瞬，先本能地蜷了蜷手指。腕骨被铁箍勒得生疼，她不敢动，只抬眼—就对上那双冷静的眼。
白甲，红巾。姬绝行坐在灯外半步，不近不远。
她咬了咬唇，喉咙里因为干咳而发疼发痒，再柔和声音也没了往日黄莺似的动听：“你一个朝廷钦差，什么都唾手可得的男儿郎，就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
屋里安静了一息、两息。上官飞燕盯着姬绝行那双过于平静冷漠的眼睛，像要从那双冷静的眼里找道出路。
但那双眼中的情绪就好像被冻住了般毫无变化，她凝视片刻后，反而有点不敢与之对视。女子眼神一垂，肩背缓缓贴上墙，借墙借力，悄悄把悬着的脚尖落地分毫，减一点腕上之痛。
铁链被她压的发出轻微的声响，灯火却更静，静得能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
“我有个同门，也是女孩。”姬绝行忽然开口了，上官飞燕猛然抬头，像是对方给出了什么生机一样，死死盯着青年。
姬绝行也看着她，审问一个女子其实并非他所长，就算放到凌雪阁中，如果有选择，也大多会让男弟子审问男犯，女弟子审问女犯。
这不全是为了防止性别不同而产生的恻隐之心，更是因为性别相同，审问者会更清楚对方的弱点在哪里。
姬绝行猜不到一个女人会害怕什么，毕竟凌雪阁里能留下来的女弟子，在执行任务时大多与男弟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更为坚韧凶狠，更敢于牺牲。
所以他选择告诉上官飞燕，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们这样的人会怎么对待一个姑娘。
“我称她为女孩，而非女子，是因为她死时还未及笄，还没到可以被称为‘女子’的年纪。”姬绝行回忆起那个少年时总是自诩“师姐”照顾他和好友，一口一个“尤其是绝行，你熬什么夜，什么东西不能第二天再学”，在上课间隙偷偷给他塞食堂顺走的牛乳和肉包，生怕他“天天通宵还不吃饭，小心以后长成小矮子，吴钩台不收”的姑娘。
那是他在昭明苑受训时，约定的“以后若同入吴钩台，向上面申请组成同一个小组，进退一心，荣辱与共”的队友。
“她比我们天资高很多，十一岁便开始正式出任务。因为年少娇小，易让他人失去警觉，她自请深入敌中……后来因为一些缘故，被叛徒出卖。”姬绝行道：“早年我第一次执行几个队伍的联合任务，拿的便是她从前放出的情报。”
那时她已被擒一年零三个月有余。
因为一个活人的目标太大，带出去几乎不可能。因为叛徒将她看得太紧，如果将她带走会打草惊蛇……这些都是当时年少的姬绝行想出来的借口。
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十五岁的姬流江被擒前传出来的最后一条密报为：疑遭人出卖，我若被擒，将熬重刑，以并不重要的零碎情报为阁中同门拖延时间，迷惑敌人。诸位撤退之后不必救我，待事成，拿下此据点后，若流江仍有持链刃之力，愿回吴钩台。
他看着被挂在墙上，衣服都未破损，只隐隐有些狼狈的上官飞燕，慢慢道：“我与她有旧，所以当时被分配的命令是救人。”
所以他是第一个见到好友惨相的人。
“她在最后说了使对方损失惨重的假情报，哪怕对方遭受重创紧急撤离，在撤退前仍对她用刑泄愤……导致她双腿被断，十指遭人用锤砸碎指骨，经脉尽毁。可能下手用刑的人觉得女孩子会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吧，脸也几乎被划花了，看不出长相。”姬绝行慢慢道：“在见到我之后，她的第一句话是，成功了吗。”
【嘶……】凌三九没能憋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姬绝行没理他，青年短暂沉进了回忆里。
在得到姬绝行肯定的答复后，姬流江的第二句话是：“不好意思啊绝行，我现在没法自己动手了，给我个痛快，可以吗。”
不过这些没必要跟旁人讲，因此姬绝行只说了当时姬流江的惨状。
上官飞燕听见那几句“断腿”“碎指”，身子像被寒气从脚底灌透。
她唇畔的血色在一息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喉结轻轻滚了一下，指尖一点点蜷起，像要把指甲藏进掌心里，生生掐出几道月牙。
“……你要这么对我？”她剧烈呼吸了一下，颤抖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关于你所知道的，金鹏王朝的所有事。”姬绝行不置可否，直接道。
“如果说了谎，你知道我能看出来。”坐在灯火下，青年的背脊笔直，肩线沉稳，红巾绕在颈间，在暖橘色的火焰中压出一抹沉暗的红，面目半隐，令人看不出半分所思所想：“我对审问女子没什么经验，为数不多的参考便是我这位好友……”
“我说！”上官飞燕急急喊道：“我说！你别动手！”
比起姬绝行那个死状凄惨的同门，她当然在意她的脸！
哪怕自出生起便因身份血脉享受不到上官丹凤的那些好东西，但凭借着比上官丹凤更出众的容貌，上官飞燕不说事事如愿，那些男子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的。
如果没了这张脸，上官飞燕根本不敢想她该怎么生存下去！
用那点武功吗，可是那些武功根本不足以称王称霸。而失去了别人的迷恋和言听计从，失去了一直引以为傲的魅力，对上官飞燕来说比死了更难以接受。
“我们想要的也不是什么复国，而是金鹏王朝的财富。当初金鹏王朝亡了，留下的财富被瓜分四份，一笔给了上官瑾，也就是我们这一脉的先人，剩下三笔分别给了之前跟你们说过的，现在已经改名了的上官木，平独鹤和严立本。”
她说的很急，语速很快，像是生怕姬绝行不等她说完就要动手般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往下说。
说到这里，女子深吸一口气调整气息。见姬绝行只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并无其他反应，才继续道：“我们扶了个假金鹏王做旗面，但是一方面担心瞒不过真正知情的人，一方面不觉得那些老狐狸会乖乖交钱，便决定借刀杀人……杀了严立本，平独鹤和……上官木。”
姬绝行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眯起：“说谎。”
上官飞燕又是一哆嗦，一双灵动的眼睛睁大了，含泪看着姬绝行。
姬绝行指出她声音中的迟疑和犹豫：“上官木，霍休。”
对于他来说，上官飞燕确实是一个很不会撒谎的人。当然，这一次的谎言如此浮于表面，也可能和上官飞燕本身受制于人的惊慌有关。
眼见上官飞燕只是这般看着自己，不打算说清楚，姬绝行屈指敲了敲自己链刃无锋的那面：“……你不想供出霍休，我猜，他是你的同谋。”
“……”上官飞燕看着他的眼神已与看着鬼没什么区别。
“独、独孤一鹤手下有青衣楼！”她仍不想就这么供出霍休，咬牙说了另一道自己掌握的线索：“你要是想动手，可以用这事逼他身败名裂，或者……或者……你可以把我献给你的上司。”
“？”姬绝行怔了下，实在没想到这话怎么拐到这一步的。
“我有这张脸，只要你放我这一回，我一定会帮你的。”上官飞燕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呼吸急促起来——姬绝行的上司，这种朝廷鹰犬的最大上司，不是一方权臣便是在更上面，更深不可测的，全国上下最为尊贵的人。
“你送我去，我有本事也有脑子，还有这张脸，我能保你此生富贵！”想通了这一点后，女子急促道。
她当初离开上官丹凤和大金鹏王那些人外出闯荡，就是要证明自己比上官丹凤强。
若是能爬上那个九五之尊身边的位子，别说已经被她杀了的上官丹凤，便是金鹏王朝历朝历代，恐怕也没出过那样尊贵的女子——
“……”姬绝行的面色微微古怪起来，到最后甚至没有忍住，嘴角轻轻一抽。
他不知道上官飞燕在想些什么。
也不太能理解。
从女子的话中，他大概能猜出对方动了通过他去接触这个时代的皇帝的心思。可现在上官飞燕被自己吊在面前，在虽然不是谋逆之罪，但少说也是外族女子的前提下，又加上如此大仇，还把人往皇帝身边送……上官飞燕当他是傻的么？
凌雪阁的业务范围可不包括为圣人选妃，便是江采萍身为梅妃，也是有任务在身的。
另一方面，虽然他知道上官飞燕指的是这个时代的皇帝，但她用的词是“上司”。
姬绝行的顶头上司……
他少时入吴钩台，虽未掌权，多年来却也拼了个差不多相当于‘直属’的位置。没有小队的队长，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姬别情。
给姬别情送一个，呃，长相不错但是毫无用处的女人吗。
姬绝行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然后在目前并不存在的，姬别情抬起那双在一堆报告文件和四处驰援中熬的眼下青黑的眼眸，对不知道在说什么猪话的吴钩台下属进行面无表情的凝视中缓慢地打了个寒战。
——他还年轻，他可不想被台首发配去太白山角修林子喂野猪。
本章涉及一些凌雪风格的故事，可能有点刀，放些造谣缓一缓：
太白山那么多野猪，逢年过节给相逢的江湖侠客送礼就要杀一批，这么多年都没绝迹全靠某些同门喂的好。姬绝行上次遇见有几名弟子回阁哭诉需要人手，说是每天早上猪食拿乱天狼拍都拍不完……从那天后阁中上下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一个干不好就被派去养猪。
姬绝行当年约定的小队是四个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在陆小凤世界这边会回忆的只有姬流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壹：金鹏王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