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事不能拿常理来解读,有些事也没必要纠一个原因。
姬绝行正式入昭明苑的第三天,同宿舍的师兄跟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他算是天资出众,被破格收录,同宿舍的师兄大他八岁,早入苑五年。姬绝行在考试时因为擅自展开要交由先生的密报被判不合格,受了一顿狠罚。
凌雪阁对弟子的训练和惩罚都很严厉,七岁的姬绝行被抽了一背鞭伤。经教习扛回宿舍后,那位师兄一边给姬绝行涂药,一边说了这句叮嘱。
七岁的姬绝行埋在枕头里,声音发闷:“可是那任务看起来并不对劲,任务书里那位沧州别驾怎么查都是无辜……”
“你上峰死了么?”
“……在试炼里还活着。”
师兄沾着药膏的手指按在他背上,火烧一样疼:“那就别问,别管,大人物的事自有他们决断,我们只需要尽好一把刀的职责。”
“可是——”
“入门誓言里不是这么说的,对吧。”师兄温温的笑了一声:“有的事不能拿常理来解读,有些事也没必要纠一个原因。我们凌雪阁是大唐的国士,护的是李家的青史,这把链刃不会永远都是干净的。”
二十岁的姬绝行面对着自己脑袋里‘系统’这个东西,反复念了三遍十八年前师兄的教导。
坐在百花楼里,面对着眼前的一盏清茶,姬绝行缓缓阖上眼睛,叹出今天的第不知道多少口气。
——不行,还是想不明白。
他面前的青年一袭月白长衫,听见叹气声略微紧张的蹙了眉,清朗柔和的声音中满是关切:“姬兄?可还有不适之处?”
姬绝行下意识摇头,在想起面前青年并不能看见自己的动作后,青年有些别扭的开了口,惜字如金:“没有。”
不仅没有,还好的过头了——当然,这仅限于身体。
事实上,面前这个叫花满楼的青年正是他头疼的第二大原因。
他那天伤到只剩被这个叫‘凌雪藏锋系统’的东西吊着的一口气,直直扔到这人院子里。躺在草叶和自己的血泊之间,模模糊糊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姬绝行即便在半昏半醒的边缘也硬生生想好了一套应对方案。
一、如果这人要杀他,以他现在的伤势差不多能拼个同归于尽。
二、如果这人要救他,到时候被问起该怎么编自己的来历。
三、如果这人救了他之后发现他的凌雪阁身份,怎么灭口。
结果这位叫花满楼的青年确实救了他,不仅救了他,此人作为一位非医者的男子,在照顾人这方面居然可谓是温和贴心至极。当姬绝行面不改色端起药碗发现托盘旁边居然放了蜜饯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第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和这人有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这个名字古怪的朝代距大唐数百年,便是孙思邈也不能活到二百岁吧?!
更令姬绝行措手不及的是,不仅方案一被直接划掉,方案二和方案三却也没能实施。
因为花满楼什么都没问他。
重复一遍:什么!都没!问他!
怎!么!能!
以姬绝行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阅历和整整十年的江湖经验,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事上为何真有无偿救人且半分不好奇的人物:尤其他一身皮甲,皮革连接处还藏有冰冷的暗器,从所受之伤来说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这更不可思议了!因为从花满楼听声辨位的行走时稳重轻巧的脚步来看,青年也是个江湖人。
江湖人救一个满身是伤的江湖人,不问来路不纠出身,也不怕对方仇家找上门。
这是什么?活圣人吗?!
他这边想不透且暗中烦躁,那边花满楼却仿佛听出他的心烦意乱,含笑往前推了推茶杯:“清茶解暑降燥,姬兄不妨用些?”
姬绝行看了一眼盏中渐冷的茶,把语气停留在一个让人听不出所思所想的冷淡上:“不必。”
他这举动看起来冷情,面前青年却仿佛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清晨东城那些早茶摊子散市,陆续挪到城中。楼外那家糖水铺子又响起了悠长的吆喝声。
扬州三月,杨柳又绿,花开满城,天晴后日光撒落,铺了一地璨璨碎金。
花满楼放好了琴,问他:“《流水》还是《佩兰》?”
红色长巾的青年见花满楼搬琴,早已干脆利落的帮忙收拾了桌上茶具。他戴着手甲,偶尔碰到瓷杯会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
听见问询,姬绝行放好茶壶,淡声道:“随意。”
反正他也听不明白这些曲子的一二三四,就像桌上的好茶和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茶具,还有这满城好风光——
养伤这些日里,百花楼的花香和扬州安恬的微风并不能让姬绝行感受到半分舒适。
或者说,如果不是‘凌雪藏锋’系统给他的任务标题是“与陆小凤和花满楼一同勘破金鹏王朝的秘密”,姬绝行绝对会在醒来的那天晚上就留下自己身上的所有金银作为报酬,悄悄离开。
百花楼很好,花满楼也很好,但这满楼鲜花的温柔与舒适不该属于一个凌雪弟子。
对于姬绝行来说,除了任务完成回太白山或者据点的短暂时日,还是带着伤在房梁上小憩片刻才算是一场好眠。
在百花楼的这些时日,姬绝行探出了任务中的‘陆小凤’是花满楼的好友,名满江湖的潇洒侠客,可关于‘金鹏王朝’却没什么头绪。
‘与陆小凤和花满楼’和‘一同’都强调了这个任务无论花满楼还是未曾谋面的‘陆小凤’都是必要的队友。然而‘金鹏王朝’花满楼完全没听说过,市面上的书也没什么记载,唯一的蛛丝马迹只有一本记录西北诸国的游记,提到一笔“王朝名‘金鹏’,甚富足。”
然后呢?然后就没了!
当时姬绝行握着书,在心底不知骂了多少句这个朝代的皇帝真是废物,连开疆扩土的野心都没有。
这要换做大唐,多少年前就成金鹏都护府了。
至于后面保不保得住那是后面的事,先打下来再谈别的。
他这边一筹莫展,那边集市上忽然传来一片惊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市集上左冲右闪,身法颇为轻灵迅捷。她身后追着一个身高八尺肌肉虬结的男人,提着一柄寒光湛湛的大刀。如果说少女的躲闪疾奔只是偶尔将行人带的踉跄,鲜少打翻摊贩的货物,那男子的每踏一步便震得箩筐翻倒,鲜桃嫩藕滚了满地。
偏生他提着刀,沿街摊主只能快速躲闪,不敢上去保护被受惊的骡马踏烂的货物。
花满楼听到楼下的喧闹,琴声一停。
姬绝行站起来,侧头看他一眼,手已经按在了链刃握柄上:“要管?”
花满楼听到这话,明显迟疑一瞬,道:“我去便是,你……”
他们正说着,那姑娘的脚步一转,直直向小楼这边奔来。
姬绝行这回是真的把链刃握到了手里。
花满楼只听见集市混乱,他却看得清楚:那姑娘从集市拐进来,目光只是往这边一瞥,并无观察打量之意。而她的神色看似惊慌,从模样和脚步来看也不似尽了全力奔逃。
若是旁人或许对此判断不准,但作为一个凌雪弟子,如何伪装,怎么制造巧合接近目标,是在昭明苑中就已经开始学习的东西。
在姬绝行飞快判断情况时,那姑娘身形一闪,直接冲进小楼中。只听楼梯蹬蹬几下,她便已跑了上来。
她的容貌算不得绝色,那双灵动的杏眼却格外摄人。琥珀般的眸子狡黠漂亮,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惊惶的神色,宛若受惊的幼鹿。
女孩的呼吸声很急促,花满楼转过身,放轻了声音:“姑娘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像是被花满楼的柔和态度安抚到,女孩飞快看了一眼两人,急急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花满楼毫不犹豫地开口:“好。”
姬绝行的话比他还快半分:“不能。”
“……”气氛一下子僵硬下来。
女孩瞪大了眼睛,像是没想到自己被追杀至此竟会遭受拒绝,后面的脚步声已经追到楼下。她一跺脚,摆出一副将哭未哭的神色,准确地望花满楼身后钻去,口中央道:“他追上来了,求你——”
姬绝行的链刃比她恳求的声音还快。
在女孩试图靠近花满楼的瞬间,那把看起来怪模怪样,像是由赤红羽翎拼接而成的刀刃在刹那展开,直接向女孩卷去。
这是一把在中原没人见过的兵器,但也没人想接这武器的任何一击。
纤细柔韧的铁线连接着无数刀片般锋利的碎刃,那些碎刃都是双面开刃,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被这东西轻轻一卷就是一大片肉被活活剐下。
花满楼看不见这一卷的漫天红刃,只下意识喊了声:“姬兄……”
他在刃风里没听到杀气,也没从姬绝行身上感受到杀意,因此没有直接出手阻拦。
但这招落在他人眼中,却并非如此。
当森冷的链刃直指她咽喉,而花满楼仍静立不动时,她几乎本能地拔剑出鞘——“当”“当”数声脆响,碎刃与长剑相击,火花迸溅,而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已逼至咫尺。
在女孩拔出剑挡住姬绝行链刃的瞬间,花满楼唇角温和的笑容就明显凝滞了。
她身后追着的男人步履虚浮,并不是什么武功高深之辈,而女孩挡住姬绝行链刃的这几下虽无雄浑内力,却精准干脆,绝对算不上弱。
未及深思,楼梯木板“咯吱”一响。
在男人踏上二楼的那一刻,姬绝行的另一道链刃已如毒蛇吐信,破空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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