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从梦中惊醒时，天才朦朦胧胧亮。他躺在床上怔怔地瞧着窗外灰蓝色的天，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后背汗津津，汗水已经浸透了自己的寝衣。
他昨日在替伤愈不久的郝大通指导其门下徒子徒孙练武。腊月时的全真派会在除夕前三日考查弟子进境。今年逢了灾祸，为保住全真教天下武学正宗这岌岌可危的名号，山上人人都恨不得把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来苦修苦练。
愈是年末，全真教各事宜也愈来愈多，光是算账就叫人头疼。他带着一众管事的三代弟子忙里忙外，只觉得日夜耳边都是算盘声。
马钰一年比一年力不从心，尹志平身上的担子一年比一年重。有时他累得精神恍惚不知天南地北，不过——日子总算还是有盼头的。
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昨夜那个梦。梦里他是十九岁的模样，在金中都的街头，看到了茫然无措的纪迁千。
纪迁千说，十八岁的他死在了一场传染力度极大的疫病尾声里。他来到这里之前的几个晚上，都能在自己的卧室中听到楼下救护车拉人的声响，急促而夺命。
那段日子里去殡仪馆的路是堵着的。正逢年关，本应红红火火的神州却难□□露出哀意：这厢贺岁迎新唱起恭喜恭喜，那厢丧曲一响就要出殡。
梦里的纪迁千是那么憔悴又年轻。他刚经历了死亡，痛苦而迷茫。可他看到自己时眼里却忽然涌现出了希望。那是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岸上的稻草，拼死挣扎的神情。
尹志平在脑海中反复回现那一幕，一种莫名的悲意忽然卷袭了他的思绪。但他还没来得及有反应，他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尹志平睁开眼，坐起身拿起床头叠好的道袍披上，道：“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甄志丙站在门口，道：“师兄，杨过他……又去后山了。”
尹志平束髻的手顿了一瞬，但很快就自然地继续动起来。他直到拿簪子别住偃月冠，才起身整理衣着，对甄志丙平淡道：“他没有记名入册，便算不得全真弟子，山上规矩管不到他。再者他并未闯入古墓，古墓之主也默许他守在碑外……志丙，你为何如此在意？”
他看着甄志丙脸上浮现出羞愧神情，面上不显，却还是在心中微微一叹：果然。还是没能躲过去。
十六年前纪迁千初见他时得知他的名字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个师弟叫甄志丙吗”。那时候甄志丙不过五岁，刚被丘处机收入门下，纪迁千得知后便说那一定要看准了好生教导，莫叫他去祸害别家女子。
后来二人情投意合好得几乎成了一个人，尹志平也就得知，这个别家女子指的就是古墓里的龙姑娘。
查大侠写的故事中的甄志丙犯下大错，而眼前的甄志丙尚还只能算情窦初开。尹志平看着这个师弟长大，他时刻关注着甄志丙的一来有私心想让师弟迷途知返，二来——小龙女实在无辜，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他这样想着，接着道：“你幼时入道，是马师伯带你回的终南山。最后你拜在师父门下，师父问你所求为何，你小小年纪却十分老成，你说，只求道心。”
甄志丙似是有所触动，张唇默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出来。
尹志平也知不能逼得太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便将他留在屋中，自己出了门，往后山方向走去。
-
在走到那片枯黄的草坡时，天边破晓。曦光照进林中，形成一条条光柱，尹志平记得纪迁千说过，这是什么丁达尔效应。他满脑子都是纪迁千，故而行路时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自己不小心踢到什么，再听到一声叽哇乱叫，他才回过神，看向了脚边。
杨过抱着一把琵琶，被他踢得扑倒在地，侧着脸目光幽幽地盯向尹志平，道：“尹师叔，你是不是又在想纪师叔啊？”
尹志平：“……”
尹志平把他拉起来坐好，看着他手里的琵琶，心道眼熟，便问：“你上哪儿找的琵琶？”
杨过坐了起来，靠在“外人止步”的石碑上小心翼翼地把琵琶检查了一个遍，闻言头也不抬道：“掌教师伯祖给我的，说是孙师叔祖的俗家物，一直被他收在阁里。我说我想学，他就借给了我。”
他弹了弹弦调音，竟然真的像模像样弹出了一段不知名的曲儿，满意地笑了笑，抬头看向尹志平：“我听说掌教师伯祖和孙师叔祖在入道前是俗世的夫妻。师叔，入道不是要弃尽前尘么，怎么掌教还留下了这琵琶呀。”
尹志平的目光轻轻略过这琵琶，便知这是旧物，保养得极好。想来马钰时常将其拿出来养护。他看着杨过的指尖灵动地拂过琴弦，便道：“入道者亦是人，是人便与俗世留有牵绊。掌教师伯与孙师叔做过夫妻，育有三子，这情义绝非入道便能断却的。”
“那师叔你与俗世留有的牵绊是什么？”杨过疑问。
这回尹志平毫不犹豫地说道：“是敏则。”
话音刚落，林中忽然传出了琴音。那琴音冷淡，如过去十几年里一模一样，杨过却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尹志平只见他靠着石碑，仔细聆听着古墓中小龙女的琴声，待小龙女一曲终了，他便深吸一口气，抚上了琵琶琴弦。
杨过虽学什么都快，但毕竟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所以琵琶也弹得磕磕绊绊。但尹志平了然——他是在尝试和小龙女交流。可能是那日从纪迁千那儿得来的灵感。
待杨过弹完一曲，古墓中立即传出了琴音。尹志平听得出墓主人是在说杨过弹得漏洞百出，而杨过显然也听出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吊了个愁眉苦脸的模样。
但小龙女却并不是只在指责。她的琴声转而一变，忽然重复起了杨过方才弹的曲子。杨过顿时神情认真，抱着琵琶细细聆听。
待这首曲子终了，古墓中就再没传出声音。杨过怅然若失地坐在石碑前，过了许久，叹了口气。
“她武功一定特别好，”他道，“不然也不能把琴声传到这里来。师叔，您老人家见过她吗？”
见过的。小龙女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只是看着少了分人味。
几年前小龙女出墓门向全真教传递她师父遗嘱时，尹志平在丘处机身后看着她想，无怪重阳祖师从前在活死人墓修炼。那地方能叫人无欲无求，自然容易修成道心。
当然，这话他只跟纪迁千说过，毕竟鲜少有人会考虑活死人墓对修道的好处，其他人听了指定要说他无趣。
而纪迁千听后说：“不愧是你。但我怎么记得查大侠书里设定活死人墓是重阳祖师修来起义反金的，这听上去跟修道没啥关系啊，总不能他修的是机械武装杀生道吧？”
尹志平：“……”
然后纪迁千就被路过的王处一以冒犯祖师罚了十下戒尺。纪迁千那晚肿着手掌很是委屈，嚷嚷着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他师父还这样罚他，真不给他留面子。
扯远了……尹志平强迫自己从纪迁千的委屈模样上抽离出来，看着杨过，问：“你想见她。”
“想啊！”杨过不假思索道，“她功夫那么高——我听说她还能打得过李莫愁！我上山那日的蒙古人也是被她打跑的！如果……”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略有些向往地看向林子深处。
少年人小心翼翼地弹着琵琶，不是什么曲，只是零碎两声权作谢意。琵琶声传入林中，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复，杨过便收了琴，站起身来准备回去。
尹志平与他并肩而行，道：“望日那天有弟子对决。你与你赵师叔的弟子分到一组，这几日多多请教师叔师伯们，好好练功夫。你丘师祖来了信，他们约莫那几日前后到，届时好好表现。”
闻言杨过眼睛一亮：“纪师叔要回来啦？好哇好哇！他回来后我就跟龙姑姑说！”
听到这个称呼，尹志平顿了顿。
纪迁千刚离开终南山的那几天里，是尹志平在忙里偷闲替他往古墓送些他早就预备好的东西：一本书，一些琴油，或者擦琴的布。古墓中虽不缺甚茶米油盐，但养护琴的东西总是难寻的。
后来他实在忙碌，杨过自告奋勇，日日到活死人墓外的人便成了这少年郎。小龙女在墓中鲜少接触外界之事，但这不并不代表她不知道送东西的人换了，于是一开始杨过送的那些东西都被孙婆婆退了回来。
但不过几月，杨过连龙姑姑都叫上了。大约是孙婆婆叫他这样叫的，可从今天小龙女以琴声指点杨过弹琵琶来看，古墓之主并不排斥这少年……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尹志平没多想下去，只说：“今日你与你崔师叔多练些。你赵师叔是门内武功好手，他的弟子在四代传人中也算突出。不求能赢，但——能多过上几招，也是不错的。”
杨过毕竟少年心性，也没多想，只点点头。二人往重阳宫走着，路上再没说话，只听得穿林之风刮过，身上寒意更甚。杨过抱紧了琵琶跟在尹志平身边，忽然觉得鼻头一冰，抬起头来望向空中，眼中带上了几分惊讶。
“师叔！”杨过喊道，指向空中，“下雪啦！”
白色的细雪落在他们身上，飘到尹志平的眼睫尖。身边的少年在欢呼嬉笑，尹志平却凭空多了分不安。
今年的雪来得晚了些。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杨过回去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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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一夜头先白。待终南山被白雪覆盖时，腊月望日点卯而来，来得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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