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璀璨。
枯枝上的残绿还没褪尽,西北风将它们吹得叉叉作响,扯动了天边彤云。
彤云洒落丝缕,点缀在少女布着细密汗水的侧脸上。
苏梦枕抬起帕子,轻轻擦过少女脸颊上特别惹眼的灰,也连带着在她额角压了压,将即将滴落的汗水吸走。
将木箱盖好的叶青隐,捧着箱子放回马背上,转身,侧过另外半边脸。
“这边也擦擦。”
知州已上马,听不到背后跟上来的动静,想要回头看看。
花满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
青天白日,背后两人在做什么。
他眼神复杂,看向唇边挂着浅笑的君子:“市井传言,花七公子喜欢叶帮主之事,难道有假?”
“那倒没有。”花满楼慢慢骑马,给足背后人时间,“花某的确对小隐格外喜欢。”
小隐可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更是小叔唯一的女儿,性格又这般可爱有趣,他能不喜欢么。
知州:“……”
现在的年轻后生,关系怎么这么莫测。
罢了,少管闲事活得长。
将知州送回府衙,他们才转道回杨家。
陆小凤已从福建道归来。
秦夫人体谅他奔波,特意温酒,炒了两道菜,让他先垫垫肚子。
侠客用过饭,翘着脚喝小酒,别提有多惬意了。
只不过——
看见花满楼面无表情踏步进来,背后叶青隐挽着苏梦枕手臂,一脸笑意的模样,他一口酒喷出来。
一段日子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大门关上。
花满楼绷着的脸终于松开,化作缕缕春风卷向陆小凤:“你回来了。”
少女也撒开手,向他奔来。
“陆大哥,情况如何?”
讲完福建路那边的情形,憋不住的陆小凤悄悄拉走君子询问了一番,才知道他们的计划。
侠客:“……”
他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像其他人一样,心情复杂闭了嘴。
捧着册子翻看的叶青隐,托起腮帮子思索:“既然附近各路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基本可以断定,这件事情有奸商在中间斡旋,想要刮走老百姓的血汗钱。”
好吧,“基本”两个字可以去掉。
“大约的确如此。”说起这件事情,花满楼的心情也不太美妙,“据花钱雇佣的那群脚夫说,他们已经跑遍了所有村庄,并无一家有余粮。明州会制炭的商行,仅存不多。”
苏梦枕捧着少女递来的热茶,低声道谢,转了转杯子:“看来,有人提前将粮食全部都收走了。”
“不错。”温雅君子点头,“收走粮食的商人叫蔡桓,是明州最大的粮商。至于木炭这边,木料价格并无变动,可木炭小商却一个接一个倒下,只剩下三家可以供应的大商。”
听到粮商的名字,苏梦枕眼睑上挑,看向花满楼:“炭商都叫什么名字。”
“三人皆姓朱,堂兄弟关系。”
呵。
苏梦枕眸中生火。
叶青隐扬眉:“不会是蔡京和朱勔一脉的人吧?”
她此言一出,众目汇聚。
连秦夫人都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我作甚?”少女往后仰了仰,奇怪扫过他们的脸,“难道你们不怀疑?”
如今朝堂上奸臣当道,朱勔素来以谄媚蔡京出名,他的官位更是由此而来。昔年方腊起义,祸根可以说就是他。
要不是他在江南一带肆意搜刮钱财,令一众小有产业的小商户直接破产,卖子鬻女存活,也不至于闹出这等**。
直肠子茶花扫了他们家公子几眼,没敢吱声。
开口问询的人,又成了陆小凤:“小隐姑娘,好似对朝堂诸事并不陌生。”
甚至可以说是熟稔。
不是说对方刚出山不久,不通人情世故么。
“好说。”叶青隐抬头挺胸,“本姑娘三岁的读物,就是写满朝廷诸臣事迹的书册。”
一众人:“……”
不知该不该相信。
“不提这事儿,这不重要。”
少女不太在意地揭过这个话头,重新说回正经事儿。
“七哥前两日从江南东路买来大量粮食与木炭,在鄞县新开了两家铺子,还将一升米的价格压到十文钱左右。”她这话主要是说给不知情的陆小凤听,“如今情况如何了?”
蔡恒的米卖不出去,就不信他不着急。
花七哥温润的脸庞含笑,温声道:“蔡桓已经急了,约我明日商谈,估计是怕我将铺子开到明州另外几个县去。”
对方将明州所有县城的米粮都收购了,要是全城百姓都跑到他这里买粮,对方的粮食就算砸在手里了。
哪怕蔡桓原本是低价收购粮食,数量一大,花费钱财同样不少,照样玩完。
叶青隐眼神一亮:“鱼儿上钩了?!”
昱日。
上钩的鱼儿耍了半日太极,就是不秉明来意,花满楼耐心很好地听他说一通废话,等时间到了就告辞。
丝毫不见愠怒。
第二日,君子找到明州第二大粮商。
这位也不是好人,花满楼与他谈话下套,半点儿心理障碍都没有,一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后,丢出一个足以令人心动的收购价格。
“阁下应当知道,蔡相与朱家昔年毁我苏州老宅祖传的花岗岩碑文一事、此事不是什么秘密,花某也不兜圈子了。”花满楼将手中茶盏搁下,“蔡桓如今手上握着的粮食,我要他烂在手中,得不偿失。”
第二粮商打量他许久,才垂眸笑道:“花家向来仁善,花七公子更是声名在外,乃君子模范。万万想不到,公子也会耍这样的手段。”
“收购粮食以刮民脂民膏,本就为世人所不齿,他人已向无辜老百姓举刀,难道花某就该坐视不理?”花满楼眉目轻垂,面上不见丝毫恶色,只轻轻一笑,“君子模范不敢当,在下的确想要做君子,却不是想要做老古板。”
第二粮商哈哈笑道:“我本以为,花七公子真如市井所言,一掷千金为红颜。想不到,花七公子居然是为宿怨而已。”
花满楼浅笑:“总得找个好借口,混淆蔡恒视线不是?”
“兹事体大,花公子容我考虑一二。”
两人又寒暄几句,君子便主动告辞归去。
第二粮商透过酒楼开了一线的窗扇,目送脚步缓缓的君子远去。旁边瞧着像是墙壁一样的门推开,蔡桓走出来,与他对视一眼。
“将先前那几个不愿意压价的小商户的粮食都收购了,全卖给咱们花七公子。”
对方还想让他全盘皆输?
呵。
殊不知他早有准备,明州三大粮商与三大炭商,全是蔡相爷的人。
他们同命相连,怎么会出卖对方。
“让我们好好赚一笔。”
昔年花家财大气粗,朝中还有一位礼部侍郎和刑部侍郎压着,更有诸葛神侯相助,没能刮他厚厚一层皮。
如今补上也不迟。
花家呐。
这可是江南首富,富可敌国的存在。
很快,那些钱就是他们的了。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阴恻。
屋顶。
苏梦枕将瓦片盖回去,悄无声息往后翻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不远处,陆小凤坐在青楼顶上饮酒:“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背后藏猎手。精彩,当浮人生一大白。”
当——
叶青隐与他对撞一壶酒。
计划,成。
木炭之事亦如法炮制。
几日后,提高了十几钱将小商户手中粮食全部收购的第二粮商,迎来了从淮南左路运送大批粮食与木炭前来牟利的商人。
还想要压价的他们,被花满楼果断抛弃,最后求爷爷告奶奶,将价钱压得极低,赔了一大笔钱,才转手卖给了苏梦枕着人乔装而来的另一路商人。
那些收回来的粮食、木炭,花满楼划分了几个部分,一部分用来救助冬日无粮无炭的贫民,一部分卖给小商户平衡市面价格。
还剩下一部分,则是交由叶青隐处理。
光是卖给小商户的粮食,便足够花满楼填平所出的钱财。
至此。
不管是小商户还是最后出钱采购了蔡桓粮食与朱家木炭的花家,都赚了一笔差价钱。
叶青隐好奇:“淮南左路那大商的粮食可是货真价实的粮食,那也是七哥的人?”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不,只是家父的朋友,听闻明州有人欺辱英雄子女,特意相助。”
这天下,总归还有人热血未凉。
只是英雄难觅出处罢了。
瞧,一朝得知,便迫不及待前来相助。
他们说这些话时,刚从明州各县给贫民送粮送炭归来,不仅要带上先前那三百多户人家的青壮,就连秦夫人和她的几个孩子也一同前去帮忙。
其他各县不同鄞县,没有人手可修缮危房,冬雪压塌屋子遭灾的人数不少。多亏有这么一口热粥,才让他们顶着一口热气熬了下去。
累垮的众人一连酣睡好几日。
第三日晨起,杨家门外响起积雪“吱呀”的小动静。
打开门一看——
长街站满蹒跚的老百姓,他们簇拥着一块雕刻上“仁者无忧”和一块雕刻上“英雄无双”的牌匾,静静站立阶下。
白雪落满头。
他们深深拜下去,沉默无声却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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