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都城,大兴府。
城门外排队等待入城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拉车的牲畜挤在一起,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尘土与牲畜的气味,着实算不上好闻。
此时正值秋季,不知为何,今年却异常干旱燥热。
原本该带来凉爽的秋风也带着烫人的温度,更别提随之而来那铺天盖地的黄沙。
灼华——如今名为‘穆念慈’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头发简单挽了个髻,只用朴素的木簪固定,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她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又“呸呸”吐出不小心吃到嘴里的沙子,神情恹恹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男人。
明晃晃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吃力地抬眼,再次忍不住抱怨:
“爹,还要等多久啊?”
化名穆易的杨铁心见义女眯着眼,像是只被太阳晒化的丧气小猫,又好气又心疼。他递过来一个旧水囊,声音温和地安抚:
“念慈,再忍忍。等交了入城税,验过了路引,就能进去了。”
他顿了顿,看着义女被晒得通红的小脸,又补了一句:“等安顿下来,爹保证带你去好好逛一逛这大兴府。听说城里的蜜渍果子、胡饼,还有那南方才有的奶酥点心,都是一绝。”
“呜...好吧。”
她拧开水囊,小口抿了一下。
水温吞吞的,并不解渴。
唉!——
她不知第几次在心中感慨:由奢入俭难呀。
上一世。
寿终正寝,阖眼长眠。
她本以为会再次经历那熟悉的混沌,然后在一个崭新的婴儿躯体中醒来,却万万没想到,再次睁眼,竟是如此光景。
不是婴孩,而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十五岁少女躯壳。喉咙如同被火燎过,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凑,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疼痛和无力。视线模糊中,只看到一个面容憔悴、风霜刻痕的中年男人坐在床边,正笨拙而焦急地试图将一碗苦涩至极的药汁灌入她口中。
那便是杨铁心,她这一世的义父。
或许是她的灵魂带来的生机,这具本被大夫断言“熬不过今晚”的身体,竟奇迹般地退了高烧,挣扎着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当她能清晰地看清杨铁心那由绝望转为狂喜、继而老泪纵横的脸时,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白嫣,也不再是宋青书之妻。她是穆念慈,一个跟着义父流落江湖、相依为命的孤女。
杨铁心是个沉默而坚韧的男人,身上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
像所有失意漂泊的江湖客一样,他心里有着悲苦的过去和忘不了的人或事。
但好在,他并未过多追问“死而复生”的义女为何失去记忆的同时,就连原本还算看的过眼的武艺也退化成了三脚猫功夫......在她能下地走动后,他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再次踏上旅程。
寻找他义兄的妻子李萍,以及她腹中那不知是否诞下的孩子。
这早已变成了他的执念,更像是支持他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偶尔午夜梦回看见战死的义兄郭啸天,以及妻子包惜弱托着高高耸起的腹部骂他‘负心汉’时,他也只能流着泪向她哀求——
求你再等一等,等我找到了义嫂和小郭靖,这就下来陪你......
“念慈,爹想了很久,”出发前夜,杨铁心对着篝火,声音低沉而坚定,“当年她们是被官兵掳走的。这天下虽大,但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带到了这金国的都城,大兴府。”
他的眼神望向北方,充满了十八年未曾熄灭的执念与痛楚:“十八年了……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骨。”
于是,便有了这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北上之行。
*
队伍缓缓挪动。
守城的兵士不耐烦地吆喝着,检查得却十分细致,一一看过他们的行李——不过是几件旧衣物、几杆练武用的枪棒一对镔铁短戟、和一面略显褪色的认旗。
灼华低着头,一副寻常小户女子的怯懦模样。
兵士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虽然灰头土脸,但难掩五官的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浸了水光的琉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杨铁心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女儿身前,陪着笑脸递上几枚铜钱:“军爷辛苦,小女胆小,不懂事。”
那兵士掂了掂铜钱,哼了一声,挥挥手放行了。
一进入城门,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
大兴府作为金国都城,虽经战乱,依旧显露出一种粗犷而繁华的气象。街道宽阔,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吆喝叫卖,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摩肩接踵,其中不乏髡发左衽的金人贵族,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
避开拥挤的人潮,刚迈出没几步,杨铁心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一股轻轻的力道扯住。
他低下头,正好迎上义女扬起的一张小脸。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眼尾微微低垂,鼻头轻轻皱着,俨然一副可怜巴巴、欲言又止的模样。
总觉得,经历了那场病重之后,这孩子似乎比以往更娇气,也……更懂得如何让他心软了。
不必多问,杨铁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是个扛着草靶子的小贩,那上面插满了一串串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他瞬间了然,心中微软,从胸前那已然干瘪的钱袋里摸索出两枚铜钱,递过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去罢!”
目的达成,少女脸上那点可怜相瞬间一扫而空,眉眼弯弯,唇角扬起,欢天喜地地跑开了,豆青色的布裙摆划出轻盈的弧度。
不一会儿,她就举着一串硕大晶莹的冰糖葫芦跑了回来,像举着什么了不得的胜利品。
大抵是她的笑容太过纯粹明亮,加之这一身素净的豆青色布裙反而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如画,过于夺目的明艳,竟使得这喧嚣平凡的街道都仿佛随之增色不少,悄然引来了不少行人的回首侧目。
灼华早就习惯了被各色目光注视,此刻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手中那串来之不易的糖果上。
毕竟,对于如今囊中羞涩的两人来说,零嘴糕点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美味。
她迫不及待地咬下最顶上那颗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然而,一口气吃掉三个果子后,裹挟在糖衣下的强烈酸意猛地涌上,几乎酸倒了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激灵。
她眼珠灵巧地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飞快地将还剩大半的冰糖葫芦塞进杨铁心手中,同时仰起脸,摆出一副再乖巧孝顺不过的样子:“爹,你也吃!可甜了!”
杨铁心哪能不知道她这小把戏?
定是嫌酸了,才想起“孝顺”他这老爹。
他看着义女那故意讨好的俏皮模样,这些时日积压的愁绪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
他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计较,很是配合地接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将剩下的果子尽数解决掉,酸的眉头微蹙,心里却泛着一丝暖意。
两人一路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最终在一间门面狭窄、看上去颇为简陋的“悦来客栈”前停下。
“咱们先在此处落脚,”杨铁心看了看那斑驳的招牌,语气平静,“明日爹再去寻摸个便宜些的长期住处,总能安顿下来。”
客栈伙计见他们衣着简陋,风尘仆仆,但态度依旧热情,并未怠慢。
杨铁心暗自掂量了一下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银钱,指尖摩挲着那几块碎银和铜板,再悄悄看一眼身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难掩殊色的义女,心中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终究不便再挤在一处。他最终还是对伙计道:“要两间清净的下房。”
放下简单的行囊,房间里弥漫着老旧木头和干净棉布的味道。杨铁心对灼华道:“念慈,你且在房里歇歇,锁好门。爹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城里哪里适合摆摊卖艺或人家需要招工,也好尽快挣些银钱,总不能坐吃山空。”
灼华点点头,乖巧应道:“爹,您小心些,早些回来。”
杨铁心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期盼,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穆念慈一人。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客栈的后院,晾晒着不少床单衣物,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再远些,层层叠叠的灰瓦屋顶蔓延开去,更远处,巍峨的皇城宫墙在高处露出一角飞檐,在夕阳的余晖下沉默矗立。
夕阳将天空染成渐变的橘红色,风依旧带着白日的燥热余温,却已捎上了傍晚的一丝凉意,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轻轻叹了口气,倚在窗边,望着这片陌生的、属于金国都城的天空。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故人难觅,前程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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