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夏,窗外墙根那株玉兰树的枝叶却已十分繁茂,成了鸟雀虫儿最爱的嬉戏之地。
吱吱哇哇的鸣叫声从早到晚,热闹是热闹,却也直扰得人心神难宁。
天气渐暖,地龙早已停了,但漱玉轩暖阁里那个红泥小火炉却还留着。只因灼华贪嘴,便时常用它烤些零嘴来吃,既方便又有趣。今日不知是哪个机灵的小丫鬟从厨房角落翻出一小袋去年秋日存下的栗子,立刻便得了灼华的欢心。
浑圆的栗子被埋进通红的炭火里,不过片刻,便听得“啪”一声脆响,坚硬的壳子自动炸裂开来,露出里面微焦的果肉。小丫头们嬉笑着用火钳小心夹出,红玉接过来,灵巧地剥开那层褐色的薄皮,将完整饱满的栗子肉盛在白玉小碟里。
灼华早已等在一旁,不顾那栗子还冒着滚烫的白烟,急急拈起一颗就丢进嘴里。立刻被烫得倒抽气,一边“嘶嘶”地呼气,一边满足地跺着脚哼道:“好烫,好烫!不过……真好吃呀!”
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炭火特有的暖香。
红玉自己也尝了一颗,满足地眯起眼,却又不忘转头对灼华叮嘱:“姑娘喜欢就多用几个,只是这栗子最是不易克化,可千万不能贪嘴吃多了。”
灼华正要去拿第二颗,闻言立刻撅起了嘴,拖长了调子:“啊——红玉好啰嗦呀。”
一旁的小丫鬟们也趁机跟着起哄,笑嘻嘻地嚷道:“是呀是呀,红玉姐姐年纪轻轻,操心起来就像个老婆婆一样!”
忽然,院墙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杂音。
是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甲片相撞的清脆声响,显然是王府侍卫被大规模调动,正匆匆从漱玉轩的院门外跑过。
这阵仗立刻攫住了灼华的注意力。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栗子,侧耳细听,心里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难道……又有人闯进王府了?
竟一下子劳动了这么多侍卫,看样子阵仗绝对不小。
她那被安逸日子暂时压下的好奇心,此刻如同遇风的野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整个人都蠢蠢欲动。
见她站起身就往外走,红玉脸色一白,急忙上前拦住:“姑娘!外头情况不明,刀剑无眼的,您可不能去!”
灼华却灵活地侧身避开她的手,脸上不见惧色,反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压低声音道:“你别担心!忘了?我也是会武的,起码自保应该无疑。我就远远瞧一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真有危险,我保证跑得比兔子还快,绝不掺和!”
她心意已决,加上此时院门口的侍卫果然大多被调走,值守空虚,红玉一个人哪里拦得住她,又不敢真的对她用强,急得跺了跺脚,终究还是被迫妥协,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敏捷地闪出院门,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
灼华借着廊柱与树影的遮掩,悄无声息地朝着人声与火把聚集的后园潜去。
她心中盘算着各种可能:是进了贼,还是有江湖高手前来寻衅?
越靠近后园那处废弃的角院,气氛越发肃杀。侍卫们手持兵刃火把,层层围住,却无一人敢贸然上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与沉重。
灼华寻了个视野刁钻的假山石缝,悄悄向内望去。只见院中情形,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都漏了一拍。
完颜康站在侍卫之前,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复杂,那双向来沉静或带着戏谑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痛苦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几欲将他撕裂的巨大压力。
而他的对面,立着两人。
一位是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即便是在这般剑拔弩张的境地里,她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端庄仪态,只是那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一双美目死死盯着完颜康,里面盛满了惊惶、哀求,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的绝望。
而另一人,赫然是她久等不见、忧心如焚的义父——杨铁心!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磨砺后的沧桑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手中紧握着一杆镔铁长枪,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义父怎么会在这里?
灼华心头剧震。
第一个念头便是:是了,定是义父归家不见我,四处寻找,不知怎地竟寻到了这王府深处!他定是以为我被这‘小王爷’扣押欺辱,这才不顾性命地闯了进来!
不过这妇人是谁?
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急,眼看双方冲突在即,灼华再顾不得隐藏,正欲从假山后冲出,就在她脚尖微动,将要现身的那一刻——
“你不是我的父亲,我是大金国的小王爷!我是父王……是完颜洪烈的儿子!”
完颜康脸上的暴戾之色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痛苦挣扎。他死死盯着杨铁心,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带着一种怪异的平静,却又字字如刀。
然而,他这话刚落,那华服妇人泪水涟涟而下,她看着完颜康,终于泣不成声地开口:“康儿……我的儿……当年我还怀着你时就被赵王爷强行带走,为了生下你……娘只好委身于他,是娘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爹……”
躲在假山后的灼华像是被惊雷劈中。
什、什么?!
义父……是完颜康的亲生父亲?!
义父不是说自己的妻子当年已经死在了金兵手里么......那、那完颜康岂不是……岂不是我的义兄?!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决绝,快到让人根本无法反应。
灼华眼睁睁看着杨铁心在意识到脱困无门后,脸上掠过一丝万念俱灰的惨然,那杆曾陪他闯荡江湖、饱饮风霜的镔铁长枪,枪头猛地调转,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窝!
“噗嗤——!”
那是利刃穿透血肉的、令人牙酸的闷响。鲜血如同绝望的花,瞬间在他胸前怒放。义父的身躯晃了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解脱与无尽憾恨,重重向后倒去,激起一片尘埃。
“爹——!!” 灼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叫,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这还没完,那一旁的妇人也猛地提起裙摆,决绝地朝着那尚未拔出的、染血的枪尖扑了上去!
又是一声血肉被撕裂的轻响。
完颜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灼华瘫坐在冰冷的假山石后,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一道阴影正在逼近,后颈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她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眼前骤然一黑,意识便如同断线的风筝,飘飘荡荡,迅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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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尘土微扬。
一行四名腰挎弯刀、身着统一白衣的青年神情冷峻,昂首策马,为身后的一架青帷马车开道。
马蹄声嘚嘚,踏碎了郊野的寂静。
马车内,湖青色帘幕随着车辆的行进轻轻翻飞,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口的漏进来,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车厢宽敞,陈设更是出乎意料的雅致,角落摆着一个小巧的紫铜香炉,炉顶孔洞顶青烟袅袅升起,暗香浮动,带着一丝清冽又有些惑人的甜意。
灼华就是在这一片晃动的光影和浮动的暗香中,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后颈传来隐隐的钝痛,提醒着她昏迷前那猝不及防的一击。视线先是模糊,好半天才艰难聚拢。
她发现自己正半躺在柔软的车厢坐榻上,身上还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目光下意识地移动,随即,她猛地顿住,瞳孔微缩。
对面,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闲适地倚靠着车壁,手中捧着一卷书,姿态优雅,坦然地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书房那般随性。他似乎并未刻意关注她,但那份从容,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似乎是察觉到她苏醒时细微的呼吸变化,那人微微抬头,清冽如泉,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嗓音响起,打破了车厢内的静谧:
“醒了?”
这声音……
灼华心头猛地一跳,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她吃力地撑着有些虚软的身子坐起,靠坐在车壁上,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眉目清俊,肤色白皙,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自带一股风流蕴藉之气,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与审视。
竟然是他!
那个只在王府有过一面之缘,主动替她在侍卫面前解围的欧阳克!
“怎么是你?”灼华脱口而出,声音因久未进水而带着沙哑,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怎么会在这儿?
他就是在王府打晕她的人吗?
思绪逐渐回归,之前王府那惨烈的一幕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之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义父他真的……自戕了吗?
还有,将她强留着王府的完颜康......居然是义父的孩子?!!
连话本子都写不出的荒唐剧情,居然出现在了现实中,实在巧合得令人发笑……
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额角,试图理清这混乱的一切,却只觉得浮现出更多的空白和眩晕。
显然眼前的欧阳克,就是把她从王府带出来的人,他又有什么目的?
欧阳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抬眸看向她,那双桃花眼里带着几分玩味,将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惶与迷茫尽收眼底。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倾身,从旁边小几上的温笼里取出一只白玉杯,斟了半杯水,递到她面前,语气平淡:
“你昏睡了一日一夜,先喝点水。”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他们已是旧识,但这份坦然却让灼华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她看着那杯递到眼前的清水,没有动,只是抬起泛红的眼圈,刻意放柔了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欧阳公子……我为何会在此处?你可知道王府里……后来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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