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木山和岑婆出身山野无名小派,原是师兄妹,后来结了连理,因一个精于奇门阵法,一个自创高明内功,于是在云隐山自立山门,称“云居阁”,又收养单孤刀、李相夷二人,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两个徒儿也并不辜负,终成扬名立万称为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只是世外高人,性情自然也是不同寻常,漆木山孤高清傲,不喜与世人交往;而岑婆则性烈如火,动辄与人刀剑相斗。
只是她脾性再暴躁,总还是正常人,不至于到李莲花口中所说的,将自己亲手抚育长大的嫡传弟子“一剑杀死”的地步吧?莫辛看着李莲花信誓旦旦的脸,满腹狐疑。
“不不,我年幼时有多嚣张,多讨人厌你是亲身体会的吧。”他越发地振振有词,好像嘴里无限贬低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十年就是因为我不孝,我忤逆,才将我师父气死了。我师娘要是见到我,肯定不是立刻清理门户,就是把她自己也气死了,所以从人伦和珍爱生命计,上山之事还是稍微缓缓吧。”
他的话真假参杂,充满了逻辑陷阱,不熟悉这一套的关河梦还的确叫他唬住了,可莫辛最擅长的就是较真。她认真地想了想,说道:
“不会的。朝廷已经三令五申禁止私刑,别说是师徒,即便你只是拿着卖身契的仆从,她若打杀你,那就是犯罪,还是重罪。”她圆圆的眼睛清澈得叫人发怵,“至于另一种情况,我和关侠医都在,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到时我们一个施针,一个喂药渡气,保证给救活。你不必担心。”
......他是担心这个吗?!李莲花扶额。反而作为大夫阅尽人生百态的关河梦,倒是在这一来一往中咂摸出点道道来。
“我去洗碗,你们慢吃。”他施施然地拿起碗筷,把空间留给颗粒度完全对不齐的患者和“患者家属”。
“所以你的顾虑是已经解决了吗?咱们可以继续启程了吧?”搞不清状况的莫辛直头直脑地问道,“咱们再走个一天就可到了。”
李莲花看着小楼外那渐渐变得符合记忆模样的山景,心中慌张的感觉也跟着越发茂盛。这一条明明指向绝地逢生的道路,在他眼里竟然变得令人生畏起来,甚至竟希望它永远也走不到头。或许是当下一刻,或许是早至十年之前,他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混不出人样的孩子一样,对回家有多渴望,就有多痛苦。
“我不要回云隐山,而且我不想说理由。”他扭过半边身去,近乎赖皮地扔下一句话,丝毫没注意到只有在某人面前,他才有这随心由性的一面。
莫辛没有生气,也没有错愕,只眨巴眨巴了眼睛。
“难道你真怕你师娘揍你?”
“......”
“那就是,你还是觉得我是个信口开河的庸医,说找到祛毒的法子都是诓你的。”
“......没有。”
“哦,我知道了,不会是因为你师娘做饭太难吃,给年幼的你产生了心理阴影吧?”
“当然不是!”李莲花努力绷出一个严肃批判的脸,岂知维持不到几秒,自己也实在无奈破功苦笑,“不过……是挺难吃的……”
所以他小的时候大多都是师父做饭,有时师父下山来不及回来了,也绝不敢麻烦师娘下厨,而是由师兄代行父职,喂饱他这个半大小子——毕竟,谁敢吃一位能把辣椒放成枸杞的女士做的饭呢?
李莲花眼中不由自主出现怀念的神色。那段成名前在云隐山上的日子,虽然每日都盼望着快些满师下山,实现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抱负,但有看严格实则宠爱他的师父师娘,有保护他为他无限兜底的师兄,一切都真实而温暖,好像还比较快乐一点。
“你老是说,以前的李相夷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以至于被厌恶还不自知,可我有时想,只有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直被无条件的爱所包围的人,才能活得这样‘没心没肺’吧。”
孩子总是敏感而脆弱的,他出身不幸,照理说会养成看人眼色、讨人喜欢的起码的生存技能,可他偏偏就长成了不屑于矫饰,爱憎分明的样子。
“漆前辈、岑前辈,还有那时的二门主,肯定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我相信,你师娘要是看你能活着回来,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
“世间之最大不孝,在于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让你师娘知道,明明有一线生机你却试都不试就放弃,她又会如何呢?或许这才会气死她。”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将来自胸腔深处的震颤压住,竭力不让泪光冲出眼眶。当太过老实的人拿起一柄名为真诚的刀时,其威力之大无人可承受。只是豁开的口子虽让人痛,可也矛盾地带来一股清凉快意。
或许面对现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艰难。
“快吃吧,都凉了。”李莲花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拾碗筷,“上了山之后,你就只能吃我师娘的‘好菜’了。”
“没事,那些干制汤料小方我手上还有好些呢,饿不死的。”
“......真行。”
又过一日,莲花楼终于走到了云隐山的地界。只是山路狭窄,车马难通,三人只能下车步行而上。身处在这如绿色海洋一样的广袤森林之中,莫辛叹道:“好深的山,果然是适合隐居的绝佳所在。”只是她看着看着,又觉得不对,“可你之前不是说这里终年云遮雾障,怎么今日一片云都见不到?难道是已经过了季节?”
她的话音未落,像是应和她一般,林间、涧谷、山壁竟云雾骤起,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不多时,能见度便从可极目远眺变成了不超身前三尺。
“这是怎么回事?”关河梦和莫辛吓了一跳,警惕地四下环顾。
“现在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云隐山了吧。山川木石,天时地理,皆可为阵,这是我师傅顺应这云隐山的山势、气候、植被所作的大阵,只要有外人在其中扰动,比如高声说话,擅动山中之物等,便会引来云雾遮蔽道路。”
“你们跟紧我。虽然师父心善,没有在四周布置什么致命的机关陷阱,但迷个路摔个跤总是难免的。”李莲花边走边解释道。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衣袖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扯。
回头一看,原来是山径蜿蜒曲折,他又走得快,身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担心自己跟丢的莫辛干脆抓住他的衣角。他嘴角扬了扬,脚步故意放慢了些。
三人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便行至一个山隘口,这隘口两壁高耸,先宽后窄又变宽,最狭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于是李莲花打头进入,关、莫二人紧随其后。
可变故就是在这平平无奇的关隘处突然发生了。
眼看即将要出隘口,李莲花欲回头提醒后面的两人小心脚下崎岖向下的走势,岂料话都未出口,一道剑风便向他的面门横扫而来。
然李莲花是什么人?多少次从生死一线之间杀出来的,纵武功已不如往日,反应意识也是超绝凡人,即使在这两边狭窄后路被堵的境况下,他猛地一侧弯,电光火石间躲过了来剑的攻击,“锵”的一声,石壁和金属利器碰出尖锐响声。而趁着对方无法收招而自身在低位,李莲花回马一指正中其胁下,对方暗哼一声,剑器落地,却也没完全丧失战斗力,反而将身向后一扯,落到丈余之外。而李莲花也因妄动内力一时血气上涌,站立不稳。
“没事吧!”他身后看不见战况的莫辛忍不住呼喊出声,却不想除了李莲花本人,雾中的攻击者听到后也跟着“咦”了一声,十分疑惑的样子。
莫辛扶着不适的李莲花,心中恼怒,指尖一拈,几根寒光烁烁的冰针即现。她正要向雾中声源激射,却被李莲花一把按下。
“等等。”他说。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下一秒,那个雾中的“敌人”竟主动朝他们跑近,身影轮廓也随之变得逐渐清晰。
“李莲花,莫姐姐,是你们吗?!”眼睛又大又圆的少年带着惊喜,从浓雾中钻出。
“方少侠,这可是你师门所在的云隐山,一言不合就开打,要是伤着不该伤的人,岂不是后悔都来不及?”
关河梦又施了一次针,这才使李莲花的气息顺了一些,他作为医者,看到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患者又受害,嘴上自是不饶人,而向来牙尖嘴利的方多病如今也不为自己辩解了,只一味地受着,脸上也充满了后怕和愧色。
“我相信他不是那么鲁莽的人。方小宝,可是在遇到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让你如临大敌?”李莲花对方多病总是宽容的。只是方多病心中仍有隔阂,复杂神色中又平添一分尴尬。他故意不去看李莲花,却顺从地走下对方给的台阶:
“你们可别误会,我,我可不是专门来等这儿你们的!只是回家途中经过了云隐山,想着顺便上山瞧瞧而已。”他开头先是一通“免责声明”,其后才渐入正题,“不料没走几步,便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偷袭。我边杀边退上山,不知怎么地山中竟突然起了雾,我趁机脱身乱走一通,就到了这隘口。你们上来时,我还以为是那伙人找来了呢。”
他这会说得轻描淡写,实则当时情形十分凶险——当时数十好手手持利刃围困,而且这些人十分了解这里的地形和天机堂的武功路数,瞅准弱点层层截击于他,如果不是对方似乎想要活口,且那云雾也起得及时,他早已落入敌手了。而后摸到那关隘口之时,他见此地易守难攻,觉得与其在大雾中继续乱跑,不如伏在出口处以逸待劳,将追兵一一杀灭。岂料追兵没见着,倒让他自己差点成了欺师灭祖之徒。
“我们上山来时并没看见任何尸体或遗落的武器,可见那些人还打扫了战场。这不像是江湖中人的作为,倒像是兵士。”李莲花沉思片刻,说道。
“不管他们是什么,如今我们停在半山总不是办法。还是继续前进,尽早落脚为好。”莫辛当机立断。于是一行人便直奔峰顶而去,一路上马不停蹄生怕再遇上变故,好在一切坏打算并未应验,他们也在半日过后顺利抵达了云居阁(岑婆居所)。
峰顶云雾已十分稀薄,景物也变得明晰,入眼可见一片青翠的松树林。林中有一条幽径,直通被松林拱卫起来的一座雅致宅院。
目的地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见到至亲,李莲花却再一次踌躇了起来。他的手举起又放下,始终无法决断,继而求救似地转向莫辛和方多病,嗫嚅道:
“我早已不复当年音容形貌。你说,我师娘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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