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叶亭外,乐师正拨弄着阮咸,诉说着缠绵曲意。
执着走马灯的宫人沉默的守在乌叶亭外,无声无息,好似不存在般。
有宫人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令乌叶亭中的声音有了片刻沉寂。
完颜雪卿掩面咳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着月牙桌上搁着的密折,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此刻所虑,在这节骨眼上动手确实是仓促了些。”
有人应道:“究竟是什么缘故,竟让你这般急切?”
完颜雪卿摇了摇头,有些疲惫:“这不是师傅您该知道的。”
自由自在的飞鸟何必因为笼中荆棘失去自由。
他自甘画地为牢,又何必连累旁人?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完颜雪卿脸上,长长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涟漪,令人瞧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何种念头。
那人盯了完颜雪卿许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烦躁道:“此间事了,你来中原走上一遭。”
完颜雪卿有些不自在的拿指尖刮了刮月牙桌:“为何?”
在他的布局之中,并没有打算去中原走上一遭的打算。
他本人也不是很想去中原。
一只消瘦的手猛地扼住了完颜雪卿的右手,白皙的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像是在确认什么,极快的又收了回去。
那人道:“还有救,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说着,竟狠狠地敲了敲完颜雪卿的脑袋,似有些不忿。
那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就回南海一遭,你就把自个搞成这幅样子!是嫌命太长要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吗!服毒?就你这个弱不禁风的身子也敢服毒陷害!你胆子可真肥啊!”
完颜雪卿放软了声音,笑道:“若非十足把握,徒儿怎敢拿自个性命作赌。”
那人冷笑一声:“嗬,听这意思合着你下次还敢!”
完颜雪卿不置可否。
他忽然道:“师傅可要与弟子手谈一局?”
那人冷哼一声:“你这身子骨挨得住?”
完颜雪卿笑了笑:“左右今夜无眠,倒不如与师傅手谈一局。”
那人撇了撇嘴:“好!就让我看看你小子有没有什么长进!”
晨钟回荡,王宫官道上陆陆续续出现行人,皆是参与早朝的大臣。
一只雪白的鸽子在官道上端飞过,掠过浮云,猛地钻进一片杏林。
一名武官瞥见了那只鸽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竟有些凝重。
他疾步走了一段,撵上一名文官身旁。
白鸽落在乌叶亭边的荷叶尖儿上,咕咕叫了几声,歪着头啄了啄自个的羽毛。
完颜雪卿伸手将月牙桌上的酒瓶扶正,看着醉醺醺的老道,按了按眉心:“来人。”
他是不可能不去见证苍枼乌死亡的,这只蛀虫啃食国栋如此之久,若不亲眼见证其死,却是一大遗憾。
三月三,上巳日。
距离右相苍枼乌凌迟只余一夜,关押他的牢房忽地清冷起来。
人人都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极难,这话落在苍枼乌身上倒是极恰。
初夏的风已有几分温度,溃烂的伤口沾了盐水,很快便不能入眼。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这种事情,发生在自个身上,苍枼乌并不感到意外。
又或者说,在他决定结党营私那天,他便设想过自个身败名裂后的下场。
苍枼乌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今日出现在他眼前的人。
来人白衣胜雪,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佩,繁琐细致的花纹从衣摆蔓延开,缕金的材质在昏暗的牢房里几乎灼伤苍枼乌的眼。
苍枼乌盯着来人那张熟悉的脸,生了皱纹的脸上满是错愕。
他猜过很多人,也想过他如今的下场也许与眼前这人有关,可这念头也只是想了一下,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苍枼乌苦笑一声,叫破了来人的身份:“九皇子殿下。”
他从未想过,将他置于如此境地的,竟会是看起来于此毫无干系的九皇子完颜洪政!
完颜雪卿从衣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朝牢房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穿过铁栅间隙,扔在苍枼乌的脚下。
那块令牌通身漆黑拿着大漆混着朱砂刻了一只恶鬼,只题了一个冷字,落在苍枼乌眼里,叫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捡起了这块令牌,看向完颜雪卿的眼神好似恶狼一般,仿佛要将这人生生撕碎。
完颜雪卿并不在意苍枼乌的目光,他唇边绽开一个浅笑,好似正在欣赏这世间最美的风景一般,连语气都是和煦的。
他说:“本宫知道,右相只这点骨血。”
完颜雪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道:“瞧本宫这记性,忘了说,昨夜右相府走水了,除了一些仆人便没人逃出来了。”
苍枼乌闻言眼前一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身血液尽数作凉。
他猛地扑向牢门,沙哑的声音犹如恶鬼:“是你!是你对不对!”
挣扎绝望在苍枼乌的脸上交替,令这位权倾一时的右相面目狰狞。
完颜雪卿绕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那冷漠至极的眼神分明是看一个死人。
人活着便有着他的价值,而此时的苍枼乌于完颜雪卿而言,其实也没什么价值。
毕竟,他想知道的要知道的,其实早在抄家那天便有人送到了重华宫。
树倒猢狲散,风吹墙头草,这世道就是这般现实。
冷眼欣赏完昔日右相几欲癫狂到心灰意冷,完颜雪卿便打算走了。
在他转身那一刻,苍枼乌忽然道:“辽国的大王子术赤如今就在燕京城。”
完颜雪卿的步子一顿,他转过身,眼里一片薄凉:“讲下去。”
上巳日的夜晚素来热闹,完颜雪卿走在街上,拎着一壶醉花荫停在了一座重新修缮的官邸门外。
他看着牌匾上铁画银钩的文国公府,低低的笑了笑,拎着酒壶便走了进去。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儿。
正擦拭长剑的沈谷影闻言一愣:“他来了?”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重华宫么?
可是出了什么乱子?
这般想着,沈谷影便问出了口。
管家摇了摇头:“那位来了就去了洗墨池,以那位的身份,除了国公又有谁敢问?”
沈谷影皱了皱眉头:“叫厨房准备醒酒汤。”
说着他便收了长剑,朝洗墨池走去。
远远的,沈谷影便看见了那人。
他实在好认,一袭白衣胜雪,手里拎着壶酒,远远看着就像是月下仙君,只一眼便足以将他与旁人分开。
沈谷影走了过去:“殿下今日怎来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有些阴鸷。
沈谷影问:“可是苍枼乌出了事?”
完颜雪卿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他。”
他只是有些累了。
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罢了。
沈谷影稍一思索,便猜到苍枼乌怕是与完颜雪卿说了什么。
他道:“殿下可是来找我喝酒的?”
说着,沈谷影的目光落在了完颜雪卿手里那壶醉花荫上头。
完颜雪卿摇了摇头:“不是。”
这酒不是买给沈谷影的。
他只是顺手买了而已。
沈谷影觉得不对劲,可他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劲。
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便听见完颜雪卿问:“熙则若用你一人的命能破腐朽死局,你当如何?”
很轻的声音,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告知。
沈谷影猛地抬起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有舍有得,要用性命去交换的又会是什么?
是公道,是真相,是破除腐朽死局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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