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的风吹响了转角的铃,摇摇晃晃,一下一下的响,掺在江南烟雨里。
沈雪卿跪坐在回廊上,身前搁置着一方棋局,两盏清茶,对坐无人,唯有落了一夜的灯花。
微冷的雨跟着斜风吹进回廊,一点一滴,打湿了沈雪卿半边身子、半面棋盘、一盏清茶。
脚步声在回廊转角响起,一步一步,朝着沈雪卿靠近。
落子声在寂静的回廊突兀作响,黑白相间的棋局里,白子节节败退,即将灭亡。
蜃龙沐雨而来,提着一盏长明灯,进了回廊。
她未曾蒙眼,金眸冷冽,站在斜风细雨间,抬眸一刹那,令人心悸。
蜃龙问:“你早就知道乐枫是怎么死的。”
只是,一直瞒着沈沉。
沈雪卿听了这话,心下一沉。
能问出这话,想来他做的事,沈沉已经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沈沉知道了多少。
沈雪卿笑了一下,只是淡淡的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若是没对那个传闻动心,她又怎会死在那。”
若食鲛人肉,便得长生寿,这不过是一句空穴来风的玩意儿,只是乐枫愚蠢的信了,并因此死了。
“流纱,不,十殿下你知道的,会信人族的沈夜已经死了,而我沈雪卿从不信轻易信任人族。”
“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乐枫去死?”
一道呵斥从转角响起,竟是一身红衣的沈沉。
沈雪卿看了沈沉一眼,扯了下嘴角,冷淡的说道:“是又如何,我不待见人族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要我救她?亏你也敢想,我不送她一程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沈沉还有话要说,沈雪卿却已不耐烦听了。
他起了身,从沈沉身边走过,接了蜃龙带来的长明灯出了回廊。
沈沉追了过去,出了回廊进了雨里,却失了沈雪卿踪影。
蜃龙往那盘棋走了几步,在白子所属的执棋者位置坐了下来。
她记得的,沈雪卿抱着沈沉的尸体回到蜃楼那天,他就说过:“他没了心,回来不过是个沉湎于旧日的亡灵,该记得的不记,不该记的倒记得全乎,真是可笑。”
乐枫出现在蜃楼是为了传闻中能令人长生不老的鲛人肉,就算她曾对沈沉动心,可沈沉还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流纱从棋局里取了一枚白子,放回了棋盒。
这些事,在沈沉与乐枫玉石俱焚时,他忘了,她和沈雪卿却没忘。
他的亡魂沉湎于旧日温柔乡,错乱记忆,画地为牢,为个蛇蝎女子徘徊人间。
蜃龙闭上眼,她的声音轻而冷:“落子无悔……”
沈雪卿在雨中走了很久,去了一间耳房,取了把油纸伞,便要出门。
他推开门走之前,忽然问跟着他的沈沉:“你知道,在人族,你这身红色的盛装代表什么吗?”
沈沉一现身,沈雪卿就注意到了他那身红衣。
他少年离家游历山河,居金陵城时,有一挚友。
那人嫁妹时,来迎亲的新郎官就穿着这样的红衣。
沈雪卿语气冷淡,甚至有些烦躁:“人族少女出嫁是要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霞披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
“女子出嫁必得是凤冠霞帔,敲锣打鼓,十里红妆。”
他的目光落在沈沉红衣上绣着的麒麟上:“男子迎亲,必得是状元吉服上绣麒麟。”
沈沉一怔,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身上这件红衣的来处。
沈雪卿瞧见他眼底的茫然,满心讽刺。
死去的人再无将来,只余一杯黄土,而活着的人背负过去,终日疲倦,唯恐一步走错,有愧亡灵。
这一刻,沈雪卿忽觉疲倦。
他看了沈沉一眼,轻声说:“你忘了,我可没忘,那一日,本是你与乐枫大喜之日,她却失踪了,楼里的人都出去找她。我不待见乐枫,可却是我头一个在海市边界找到了她。”
“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她对你动了心,对你便下不了手,可她偏偏要鲛人肉救人,可蜃楼里,她能见到的鲛人也只有你我。”
“她的主意打到了我身上,第一个找到她的也是我。”
“这一出新娘子失踪的戏码,也不过是个自导自演的闹剧,可笑的很。”
沈雪卿说这些话时,沈沉很是沉默。
沈雪卿说的这些,他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
沈沉的沉默,沈雪卿看在眼里,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松开了手,也不愿再说下去了,出了门。
鲛人长情,从古至今不知几何,远的不说,近的就是沈沉。
油纸伞上雨珠滚滚,沈雪卿穿过街头巷尾,到了秦淮河边,上了一艘画舫。
秦淮河上的画舫,从来是秦淮一景,多少文人墨客沉湎其中。
沈雪卿上的画舫空荡荡的,只有船夫,只有雨打风吹声。
他并没有等很久,便等到了他的客人。
来人是位书生。
一身青衫,眉眼冷淡的书生。
这书生瞧着刚过弱冠之年的模样,很是年轻,穿着的青衫上绣着银丝细竹,腰间挂着一把折扇,笑起来分外风雅,与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鬼见愁”有几分相似。
沈雪卿看了书生一眼,淡淡的说道:“你见过他了,如何?司马凌风、司马长风,一听就知道是亲兄弟。”
司马凌风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
沈雪卿听了这话,忽然就没了兴致,甚至有些厌倦。
他扯了下嘴角,笑得敷衍又冷淡:“是又如何,你的事与我何干。”
从头到尾,他既没说过他知道,也没说过他不知道,他只是没说。
司马凌风攥紧了手,语气颤抖的问:“你明知我与半月天有……”
沈雪卿没等司马凌风说完,便起了身,朝他走了过去。
司马凌风噤了声。
沈雪卿在离司马凌风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除了蜃楼里的,其他的人族沈雪卿向来是不愿挨得太近的。
挨得近了,总是会让他想起某些并不愉快的东西。
但这时,挨得近了,反而是司马凌风心有余悸。
沈雪卿看着司马凌风的眼睛,淡淡的说道:“是你不问,我又为何要说?”
“司马凌风,你知道的,我不待见你更不待见她。”
“而且你以为你司马凌风是谁?”
“不过是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真是可笑。
雨越下越大,江上画舫里的落子声也越来越响。
等到河上那片灯火复阑珊,落子声也已到了尽头。
沈雪卿从司马凌风身边走过:“我看在你的面上留了她一条命,让她活着走出了蜃楼。”
“至于其他的,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何干系?”
他从船夫手里接过他的油纸伞,走进了雨里。
沈雪卿不是善人,也许曾经的是,但那也是曾经。
司马凌风想起了一个人,沈雪卿唯一的至交、死在走水里的方侯府世子方则。
他忽然觉得,也许当年那场火烧死的不只有方侯府的世子。
沈雪卿走在街上,忽然看见了春风得意宫的人。
这天底下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做出违背本心的事多了去了。
正想着,不知不觉便走过了春风得意宫的人
雨水沁凉,偶尔几滴会打在身上,在这场烟雨戏里,这几滴雨水格外的冷。
可沈雪卿知道,这世上最冷的是人心。
是夜,墙脚的长明灯忽然熄灭。
沈雪卿久违的梦见了过去。
朱红的长廊上挂着一只黄金制的鸟笼,上头镶嵌着翠绿宝石,关着一只羽翼折断的白鸟。
一身道袍的少年站在长廊里,眉心一道红痕,青丝如墨,满身清冷,如同世外不沾红尘的仙人。
少年拿下了黄金鸟笼,开了锁,将那只笼中之鸟放了出来。
囚笼摔在地上,发出声响,骨碌碌的滚了几圈,便停了下来。
他怜惜的看着掌心捧着的那只折断羽翼的白鸟,低声道:“折断了羽翼,如何飞向自由的苍穹?”
“沈夜你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惊动了少年手中的白鸟。
它扇动羽翼飞向苍穹,而给予它自由的少年站在原地,沉默着,被禁锢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
那声音的主人看不清脸,只是看衣帽服饰是个候府世子。
少年回应了方才的问题:“方则,我该走了。”
世子愣了一下,随即道:“好。”
随着这一声好,长廊被烈火吞噬,那世子躺在地上,身上插着一把长剑,口鼻不住的流血,好似随时便要归天。
少年就倒在世子身边,青丝散乱,一身血污,裸露在外的手腕脖颈生着鳞片,衣摆下本是双腿的地方生着一条银白色的鱼尾。
夏蝉还在鸣叫,吹进屋中的风晃动着四柱床上挂着的青玉珠帘,显得这雨后夏夜分外的静。
沈雪卿穿着白色里衣,坐在四柱床上,神色恍惚:“方则……”
执念构陷成梦魇,将心有愧疚的生灵留在梦里,一遍一遍的重复那些痛苦记忆。
他心有愧,于是终将长眠梦魇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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