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到的时候，已是深夜，偌大的宅院里只有主宅有些许灯火。
他找了过去，刚进庭院，就看见海棠树下沈雪卿正擦拭嘴角的血。
沈沉一时沉默。
沈雪卿寿数不长这件事，他是知道一些的。
早些年沈雪卿出门游历，在金陵城结交了一位人族挚友，因此逗留金陵数日。
具体出了什么事，沈沉不甚清楚。
沈雪卿也不会随意说出来。
他只知道，沈雪卿是十殿下去带回来的，带回来的时候，就少了大半寿数。
若记得不错，也是从那时起，沈雪卿不待见人族，性子也阴晴不定起来。
沈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朝沈雪卿走了过去。
他在离沈雪卿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了步子。
沈沉的目光落在沈雪卿的左手。
那只左手沾了血，紧紧攥着，沈沉知道这攥着的是个铃铛。
等血都擦拭干净了，沈雪卿才有空搭理沈沉。
他说：“秦淮的剥皮案你去抓个凶手，带上衙门的人去城外的城隍庙里抓。”
借着月光，沈沉注意到沈雪卿的手腕上生着些许鳞片。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再想沈雪卿这话背后付出多少算计，便离开了。
若不出意外，至多一年，沈雪卿便要油尽灯枯。
沈雪卿的寿数，远比沈沉想象中短。
这让他有些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沈雪卿折寿至此。
不过，也只是好奇而已。
真让沈沉问，却是多余的。
沈沉走后不久，沈雪卿准备回他的院子。
只是才走几步，他便眼前一花，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今夜的月色很好，是满月，皎洁的月光落在茂盛的海棠树，落下树影婆娑。
沈雪卿按着石阶撑起身子，却发觉他无法起身。
银白色的鱼尾沾了海棠树落下的枯叶尘埃，在皎洁的月光里有种矛盾的美。
沈雪卿盯着他的鱼尾，沉默着，撑在石阶上的手逐渐攥紧。
丑时一刻时，庭院里下起了雨。
从天竺传来的梦萝枝，以火焚之，毒可入骨，可正是如此毒物所开之花，却能制成千金难求的奇药。
沈雪卿所居的左耳房此刻正焚着梦萝花，此物虽不及梦萝枝，可也是毒物，人若食之，顷刻毙命。
然而，沈雪卿并非人族，此物于他仅有助眠之效而已。
身陷梦魇者，终日惶惶，不得安宁。
沈雪卿一向睡得轻，一点动静便能惊醒他。
寅时一刻左右，秦淮河边上的墨巷走水，猛烈火光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到处都是人在喊。
即便墨巷与梧桐巷隔的如此远，沈雪卿依旧醒了过来。
梧桐巷在北，墨巷在南，隔的挺远，可这场火过于大，随风飘荡的灰烬竟也飞到了沈雪卿这院子里来。
沈雪卿披着外袍，伸手接了一片枯灰。
他的语气有些莫名：“墨巷，是最后一个。”
刚从正房出来的蜃龙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竖瞳映着烧红的天，分外瑰丽。
她猜得到沈雪卿在做什么，可是她并不在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权更迭本就是常事。
这场火烧了一夜，沈雪卿与蜃龙便也看了一夜。
将至天明时，这火好容易灭了，沈雪卿将蜃龙送回房，便回了院子叫人沏了壶茶水，等着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说明形势。
这一说便是个把个时辰，其中利益牵扯、人脉往来实在是错综复杂，要做到快刀斩乱麻，实在是费心力。
茶水添了不知多少回了，沈雪卿眼底也起了乌青，可总算是将一切安排妥当了。
他这才又回了房，点了梦萝花，接着睡下。
墨巷走水烧死了几人，也不能说是烧死的，仵作验尸的时候，就发现这几具尸体是被人一刀毙命的。
这场走水也不像是个意外，反倒像是杀完了人，顺道点个火，打算毁尸灭迹。
沈雪卿知道谁死在了这场火里，也知道这背后代表这什么。
要揭开乱世的序章，总是要先扰乱人心。
官与民，自古以来便是天平两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王朝能否长久，只看民生便知一二。
沈雪卿素来睡的浅，可这一回，许是那场火的缘故，他陷进了梦魇。
早膳是在膳厅用的，沈雪卿还陷在梦魇里没醒，蜃龙则一贯是在正房独自用膳的，因此今日到场用膳的竟只有欧阳明日与上官燕。
他二人相对而坐，等了许久也不见沈雪卿，差人去问了，知道他还在睡，便只好先一步用了早膳。
沈雪卿这一睡便睡到了未时，待他洗漱完，正好便赶上了晚膳。
这晚膳是欧阳明日下厨做的，大多是药膳。
沈雪卿一靠近膳厅便闻到了药膳味。
他是不爱用药膳的，可自打来了秦淮，欧阳明日便日日变着花样的煮药膳，他喝了太多，有些厌了，这一下便想走。
可欧阳明日一早便知道沈雪卿今日起的晚，掐着时辰来了膳厅，正好抓住准备离开的沈雪卿。
沈雪卿没法子，只得跟着一同进了膳厅。
一进膳厅，那股子药材味便更浓了。
沈雪卿看了眼眉眼含笑的欧阳明日，又看了看这一桌子益气补血的药膳，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莫非他已经猜到了？
欧阳明日心有疑虑已久。
他自幼认识沈雪卿，知晓他素来不爱循规蹈矩，爱踩着边缘做些逾矩之事。
可不知为何，自打来了中原，沈雪卿竟越发反常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能叫一贯肆意妄为的沈雪卿最近如此安分?
欧阳明日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用完了午膳。
用过午膳，欧阳明日便要离开，只是还没来得及出膳厅，便被沈雪卿叫住了。
沈雪卿近来身体越发不好，脸色始终是苍白的。
欧阳明日打量了一眼，皱起了眉。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眉眼间藏着疲倦，沈雪卿这幅样子，真像那些大病初愈的人。
欧阳明日瞧着心生疑虑，便想上手给沈雪卿把一把脉。
但他深知沈雪卿性子偏执，除非他自个愿意，否则要是硬来只会惹恼了他，到底没动手。
沈雪卿也不打算再避讳欧阳明日，直截了当道：“熹竹，那些药膳你以后别做了，没用的。”
他是寿数将尽，不是重病难医，根本就没法子治。
沈雪卿将衣袖往上一扯，露出的胳膊上是大片大片的鱼鳞。
他认真道：“别再白费功夫了，你们人族的药对我来而言，只是无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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