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已久的真相藏在过去的细枝末节里,它一直存在着,只是缺少一个愿意回头的看客。
欧阳明日觉得他应该是意外的,至少在沈雪卿不是人这件事上。
可扪心自问,他又是不意外的。
甚至于,在沈雪卿不是人这件事上,他诡异的有种过于平静的淡然。
夜色渐上树头,膳厅中的烛火照亮着这一片地方。
有穿堂风来,微冷,过了沈雪卿身边,竟令他有些不适。
这一片静默中,欧阳明日问:“那她呢?”
他问的轻描淡写,可藏在衣袖中的手却攥得指骨泛白,青筋暴起。
沈雪卿提着一盏长明灯,站在角落的博古架边,原本正看着手腕上的鳞片出神,听了欧阳明日这句话,抬眼看了过去。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只是笑了一下,有些无奈道:“这一点,你只能去问她。”
人族寿数不长,若是真在一块了,也多是生离死别的悲歌。
逝者安息,长眠不醒,徒留生者徘徊人间,沉湎过去。
说完,沈雪卿便出了膳厅。
欧阳明日犹豫了一下,便也出了膳厅,却是选了与沈雪卿截然相反的道路,去了秦淮河北岸的折花巷。
他在那遇上了上官燕。
上官燕手中有一枝折柳。
欧阳明日看着上官燕手中的折柳,忽然发觉他早就得到了蜃龙的谜底。
河岸杨柳醉春风,曾留行人为之驻足,欧阳明日想起来了,梦烟阁出事那日,他与蜃龙一同晚归,她曾说起枯柳。
她说:“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时,人人皆叹绿意盎然,满目生机,可又有几人留意到岸边枯柳?”
她那句话问的突兀,一时之间,他便没能想个明白。
如今再想,枯柳、枯留,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与蜃龙之间,也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她不曾给予他半分旖旎,甚至于她待他总是疏离的,并不沾染他任何喜怒哀乐。
欧阳明日处理好心绪,才开口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上官燕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请。”
二人于是去了一处酒楼,要了最僻静处的雅座。
欧阳明日开口道:“算算日子,再有一月,你我也该启程去四方城了。”
否则再过上一段时日,恐怕这四方城还在不在都是未定之数。
神月教、春风得意宫、少林、武当……
他若记得不错,很早以前,蜃楼就在渗透中原了。
只差一场天灾,统治已久的王朝便可覆灭,九五至尊取而代之。
上官燕忽然问:“你说,沈雪卿究竟要什么?”
以他鲛人的身份,配上这神秘莫测的蜃楼,这红尘中的王权富贵不过是囊中取物,轻易的很。
可是,王权富贵对沈雪卿这种肆意妄为的性子而言却是犹如枷锁,他不应该对这些过分在意。
“你不觉得,自入中原以来,他做的事过于矛盾。他做的事布下的局,分明一桩桩一件件都剑指九五,可偏偏他对于九五之位又是厌倦的……”
关于这一点,欧阳明日也不甚清楚。
不过:“关于这一点,你若是在意,可去金陵走上一遭。”
“金陵?沈雪卿可是在金陵出过事?”
“这我倒是不知,他的事素来是流纱在管,我只知道,他十六岁那年远行中原,在外头受了极其严重的伤,被人囚禁在水牢里,是流纱千里迢迢去中原将他带回来的。”
“从那之后,他的性子便阴晴不定起来。”
“你来蜃楼不久,并不知道,沈雪卿未出事前,却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欧阳明日这话一讲,上官燕的心便有些发堵。
她一时竟无法去想,一向肆意的沈雪卿被人锁在阴森肮脏的水牢里是何种光景。
他那种性子,怕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任人宰割。
荷月尾
欧阳明日与上官燕一同去了四方城,梧桐巷的宅院里只剩下沈雪卿与流纱。
莲花池的荷叶逐渐干枯,只剩下一些发紫的莲蓬仍旧立着,在初秋的风里静默。
沈雪卿将藏在暗处的影卫打发去了庭院各处,只身来到莲花池,脱了鞋袜,跳了进去。
他在水中浮沉,缩成一线的瞳孔隔着无边水光注视着慢慢暗下来的天。
色彩斑斓的游鱼从他身边游过,穿过散乱的长发,去往别处。
在这片静默的水中,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水光中,几盏花灯落下,映出一角斑斓。
蜃龙站在莲花池边,提着一盏长明灯,注视着平静的水面。
沈雪卿从水底游出,雪白色的鱼尾拨弄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看着池边静立的蜃龙,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朝她游了过去。
月色并不澄澈,他单薄的身子在水中起伏,湿漉的衣料附在身上,每一次,都可窥见些许风光。
蜃龙略微俯身,将手伸向水中的沈雪卿。
绣着山岳星辰的玄色长袖垂入水中,与倒映入水的天上繁星融为一体。
沈雪卿抓住了她的手。
他毫不避讳的打量着此刻的她——银白色的犄角从额角生出,靠近肌肤的根部生着些许银鳞,往日金色的瞳孔收作一线,与那些野兽无异。
甚至于,沈雪卿能感觉到,蜃龙抓着他的手上生有细鳞。
正如他临近消散的身体无法长久维持人形,临近成年的蜃龙也克制不了她身体的变化。
蜃龙的声音很轻:“你快消失了,阿卿。”
她抓着他的手越发紧了,就好像如此便能抓住他转瞬即逝的寿命。
可是,寿有天定,不由己。
从沈雪卿沉沦梦魇开始,他的命运已然为死亡所掌控。
这一点,掌管梦境的蜃龙再清楚不过。
沈雪卿松开了手,笑着道:“若是有空,明日殿下陪我去一趟金陵罢。”
他只字不提死亡,却唤她殿下,她便知晓了他的意思。
见一位故人墓,了一桩陈年事,沈雪卿到底是决定放下了。
蜃龙起了身,再次朝沈雪卿伸出手。
她很少笑,可这一次却笑了:“好。”
于是,待欧阳明日与上官燕从四方城归来,这梧桐巷深处的宅子却早已空了。
离金陵城越近,沈雪卿的气色瞧着便越发的好。
蜃龙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可心中却不知叹了几回气。
他终究困于梦魇,也不知此行能否真的放下。
“阿卿,你说这世上真有鲛人么?”
年轻的世子坐在回廊扶栏处,肩上立着一只神俊的海东青,正拿一支缠了绢丝球的细棒逗弄友人抱着的金丝虎。
“也许罢。”
少年一边敷衍,一边抱着金丝虎往边上躲了躲。
这家伙没轻没重的,要是不小心戳到阿翡可就糟了。
世子撇了撇嘴,从扶栏处跳了下来,往少年身边凑了凑,神神秘秘道:“哎呀,你可真是无趣。我同你说个有意思的。”
少年语气冷淡:“你说。”
这家伙,笑的可真像那些纨绔子弟。
世子有些无奈:“你别扫兴啊,我方才不是同你说传闻中的鲛人么,我听外头的人说,城南那头的红袖楼里就有一只呢!”
“据说是从西域运来的,原是打算献给二王爷的,只是出了些意外才留在了红袖楼里。”
少年摇了摇头,有些不确定道:“莫约是假的,你可别轻信谣传。”
有流纱大人的庇护,蜃楼里那些族人应该没傻到被外人抓起来罢?
见少年似乎有些意动,世子接着道:“是真是假,你我去看看便知。”
“听你这意思,这红袖楼是要拿这鲛人做文章。”
“古书上说,若食鲛人肉,凡人便得长生寿,红袖楼中若真有鲛人,要是不做点文章出来,也是可惜极了。”
“你倒是贫嘴,也不怕方侯爷知道了家法伺候。”
世子忽然沉默。
少年心有所感,世子看去,却发觉眼前一片火光,到处是血。
而他不知为何失了知觉,正由世子背着,一同逃离走水的花楼。
好像,有什么不对。
可是,却又没什么不对。
少年被锁链穿了琵琶骨,锁在水牢里,隔着铁栏栅看着外头奄奄一息的世子,不断的挣扎,很快便吐了血。
“方则!方则!你醒醒!”
不知为何,少年挣脱了锁链,去到了世子身边。
一场扭曲的梦是梦魇手中的傀儡,在一次又一次重演记忆中最深的痛。
雪忽然下了起来,少年站在庭院里,抱着一只雪鹤,茫然的看着手里沾血的剑。
好像,有什么被遗忘了。
可是,是什么呢?
少年低下头,看着地上那张熟悉的脸,忽然将手里的剑横在颈上。
拎着一只黄金鸟笼的世子站在远处,眉眼带笑,正趴在一池莲花边问:“阿卿,你说这世上有鲛人么?”
沈雪卿从梦中惊醒,便再没能入睡。
他想了想,起身穿衣,出了门,看见了守在院里的蜃龙。
金陵城的夜晚和沈雪卿记忆中并无不同,仍旧是当年模样。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他身边少了方则,多了蜃龙。
蜃龙看着沈雪卿红润的脸,有些沉默。
回光返照,不外如是。
数日后,从四方城赶来的欧阳明日与上官燕在听雪坊见到了蜃龙。
她依旧一身白衣,只是不再蒙眼,任凭一双金眸坦露人前。
蜃龙将沈雪卿在中原的布局都交给了欧阳明日,无论是安插在朝廷的探子,还是潜伏在武林的暗桩,亦或是沈雪卿针对人族在暗中做下的种种安排。
蜃龙的目光从欧阳明日和上官燕的脸上扫过,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
她说:“若是人族呆不下去了,你们可以回蜃楼。”
蜃龙在一片沉默中,离开了听雪坊,启程回了蜃楼。
这一走,便是六年。
中原战乱四起的时候,旧蜀地那片蜀葵花开了,绮丽得像是一场梦。
而这梦里睡着的,是个永不醒来的鲛族少年。
他曾叫沈夜,也叫沈雪卿。
从来到中原后,就是现实与梦境在交替,沈雪卿的异常十分明显,只是在沈雪卿与欧阳明日、上官燕相见时,他们被梦萝香带进了沈雪卿的梦里,所以他们才一直没有发现沈雪卿的异常。
关于梦境,可以理解为鲛人的特殊之处,也可以做其他理解。
也许,从海市蜃楼开始,一切都是梦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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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海市蜃楼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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