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运动员,应征入伍的士兵,九头蛇的俘虏,咆哮突击队唯一为国捐躯的英雄...臭名昭著的冬日战士。命运多舛,造化弄人。
不连续的时间节点,割裂的身份。无法平滑过渡的坐标,离散函数一样的人生。如果这一切并非他本意,我不知道该怎样替他重拾平静和勇气。
起码我当时是不知道的。
“虽然我信上帝,但对于你——我觉得你天生就拥有这样的品格。”她走到我身侧,与我并肩站在一起,“所以,波士顿还是华盛顿,去就去吧,只要你想。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从你小时候参加南瓜彩绘比赛开始我就知道——天呐。你知道你画错一点就要立刻推翻重做吗?那天你不知道换了多少南瓜。”
“......我最后是不是超时了?只拿了鼓励奖。”我从模糊的记忆里检索出片段,可我怎么记得自己最后还挺开心的来着?
“然后我们那一周都在吃被你淘汰掉的南瓜——”她摘掉眼镜,擦去眼角似乎是笑出来的眼泪,“但你当时可没气馁,比赛结束了,人都走光了还在画。我跟你吹了一下午冷风。”
她捏住我两侧脸颊,玻璃倒影里我的嘴巴像河豚一样,“最后你终于画出了满意的南瓜。然后你笑了。”
我从她的掌心挣脱,但抱住了她。脸埋入颈窝,声音瓮声翁气,“妈妈,你真的不怪我吧。”我当然不是在问她陪我画南瓜、吹冷风的事情。她到底还是个传统的意大利人,家庭观念重。而我在美国长大,好死不死地和美国人学来了个体独立那一套。
“作为你妈,是有一点点怨气。”她拍拍我落在她腰间的手背,我站直身子。四目相对时,她轻轻亲吻我的额头。
“但作为桑德拉·比安奇,我没有理由责怪你。”她甚至是用意大利语说的。
那天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只是在展区内相拥许久。
我一直面朝巴恩斯展板的方向,盯着黑色玻璃上的自己出神,偶尔也会注意到上头的文字——展牌右侧写着:詹姆斯·布坎南·“巴基”·巴恩斯。
他会不会是唯一一个小名被放进官方介绍里的大人物。
左侧照片上的人物轮廓被展区的射灯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年轻的士兵,外套领子立着,但不显轻浮,身姿大概也像穿军装一样笔挺。下颌微抬,倔强,倨傲,也坚定。
这个仰头的姿态,穿透八十余年的尘埃与鲜血,分毫不差地,与此刻布拉格街灯下这张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重合了。
整颗心像被冰冷的手握住,又骤然松开。只留给我空洞的悸动。
-
这个从世纪风雪里跋涉而来的人就在我眼前。
他静静看着我从公寓大门口走向他,迈出几步到路灯正下方,我的脚步也因此停在此处。
身后拖曳的漫长阴影被隔绝在外,我们成了暖色调结界的圆心。
“外面冷。”他见我没穿外套,脱下自己的披在我身上。“...里面太吵。”我站在原地,任由着他的动作,看他又抬起右手,像之前那样探向我的额头,“我已经退烧了。”
掌心依然干燥温暖,贴合在皮肤上,“嗯。”但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公事公办地迅速离开。
它停留着,几秒钟。
然后指尖缓慢地擦过鬓角,掠过头发。发丝挑起,又落下。我短暂地耳鸣了一秒,随即听见他说,“挺适合你的。”
看着他放下手,我没有接住这句话。
尽管今晚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但我还是要问。
“...你还好吗?
他将手放进上衣口袋,也收回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我挺好的。”眼睛看向我身侧的某处,“真的。”
这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说真话的样子,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他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又一次开口,“...好吧,谈不上好,但也没那么糟。”
我默默松开被攥紧的衣角。
“如果今天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道歉。”说到底是我把他带进这间房子,那就也是我,让他可能想起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过往。
安静了一小会儿,我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疑惑地抬头。
“你比我想象得大度。”他说。
“什么?”
“我以为你会因为我胡说八道生气呢。”
如果他指的是说我暗恋他跟踪他的那些鬼话,那我当时确实没法高兴。
但也不至于生气吧。
我在腰上抹了一把汗津津的手心,眼神飘忽,“我的意思是...”
“伊莎贝尔。”他打断我。
“别总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重新去看他。
这是那张不再年轻版本的脸。
在没有天光的夜空下,头顶明亮的灯隐约蹭进他有些凹陷的眼眶,蓝也镀层金。一场人造黄昏,两片天然海洋。
可是你呢。
你不也将那些风雪照单全收,将那些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罪孽与痛苦,沉默地扛在自己的脊背上。
“...你也别总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最终我听见自己这样回复他。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发紧,有哽咽的嫌疑,但我不能跟人说着话突然自己就哭了。那也太神经了。
于是我后退半步,拉开足以伪装的安全距离。
但一只手抓住了我。我怔愣在原地。
头发再次从脸颊上离开,接下来的皮肤触感说明它显然不是目标,只是沿途刮擦的意外。
他的手搭在我颈动脉跳动的位置,我们之间的距离被这个动作彻底抹去,光线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我很快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
我们不该...只是不该在这种局势未明的情况下,在充满是与非的路上允许这样的时刻存在。也许我们理应保持冷静,规避掉两场错误兴许会拼凑出一个正确瞬间的侥幸,维持好彼此间心照不宣也来之不易的平衡。
可一个无法预判的变量正在入侵。
我在他的笼罩下陷入一片温暖的阴影中。我的慌张无处遁形,我无处可逃。
或者我根本不想逃。
夜风掠过,街灯的光晕在他逐渐靠近的轮廓边缘模糊地晃动。这儿不是教堂,但灯让一切圣洁。
我忽然不在乎......我忽然全然不在乎。
像是被某种远超理智的力量牵引,我鬼使神差地向前,瞬间踏破所剩无几的安全距离。
差一点。
就差一点。
“詹姆斯!伊丽莎白!”
楼上醉醺醺的呼喊如同一颗被随意掷下的石头,轻易就砸破了这个脆弱的结界。
我们同时别开脸,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抬头望去,那个德国男人正半个身子探出阳台,挥舞着酒瓶,朝我们发出暧昧不清的大笑。
“上来喝酒!别在下面偷偷约会!”
我挪动脚步,“那个...我上去了。”甚至顾不上腿疼,转身逃也似的,跑回吵闹的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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