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们都是商量好了的。”李斯突然笑了，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弱的光。
“刚杀完人的人是没办法交谈的，所以你们就让他来集中我的恶意。”李斯指了指他认识的汉尼拔，“接着你们就用这小鬼来唤起我相对人性的一面，理智回笼了，谈话就能开始了。”
纵然李斯从一开始就对汉尼拔的警惕性点满了，却还是不免着了道。
“真聪明，真厉害，都爱逗傻子玩儿呢。”李斯知道汉尼拔并不是想和他谈心，汉尼拔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拆解他的心防，试图摸清楚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其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是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开始了，就算是为了改变那个支离破碎的未来，也只是现在的他为自己找到的理由。
记忆，记忆……
他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克拉丽斯·史达琳，她曾经存在过。”汉尼拔说。
“我不信你。”李斯真的很讨厌汉尼拔这种洞察人心的敏锐。
“你是忘记了她，还是不愿意回想亲手杀死她的痛苦？”
“说得跟真的似的。”李斯现在觉得年迈的汉尼拔特别恶心，那种如同阴湿藤蔓缠附在身的厌弃感，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世界的汉尼拔。
“否认，厌恶，憎恨，愤怒，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如此？”他的汉尼拔开口道，“你的爱又停留在何处？”
李斯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憎恶我会让你感觉更像自己吗？一只循环往复唱着同一首曲子的知更鸟身困樊笼，就连上帝见了也会为之心折。”
少年汉尼拔缓缓俯身，把手指放进了在暴雨里逐渐升高的湖水中。暗沉的水里蔓延着猩红的血色，无数看不清形状的阴影向他聚集而来，挣扎着想要跳出湖面，咬住那只手的主人拖进湖底。
即使被扭曲的暗影撕咬，皮肉绽开，鲜血涌出，汉尼拔仍然把手指浸没在水中，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回应。
天上下起了绯红色的雨，李斯看着汉尼拔依稀可见骨头的手，上面，罕见的有六根手指。
虽然明知道他们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人，眼前的少年最终会长成残忍的大人。
可李斯还是无法忽视他的痛苦，汉尼拔触摸着湖水里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这是用李斯重叠在一起的所有记忆组成的暗流，数不清的阴影汇集其中，湖水却并不显得浑浊。
“你应该庆幸我还算是一个人。”李斯跑过去拽住少年汉尼拔的肩膀，却扭头对他的汉尼拔说道。
“人性胜于神性，当你身负他人的责难时，我却无法赦免你这为人的沉重的痛苦，多么……惭愧。”汉尼拔的眼中升起了困顿的迷雾，他流露出的悲悯完全像是，真实的。
这种全然的共情，让白西服的汉尼拔都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叹息的长音。
“Bro以为自己是彼拉多，实际bro是那个被众投赦免的犯罪头子。”李斯的讥讽瞬间打破了这种诡异到悲情的氛围，他在水下握住了汉尼拔的手腕，那种古怪的吸力在他触碰到湖水后就在逐渐消融。
暗影如同游鱼一般弋行在他们的周围，停止了撕咬。
“他们都是你救下来的人。”少年汉尼拔说，就算他的手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把手从湖水里拿出来。
一块极微小、极模糊的阴影环绕着汉尼拔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绕过伤口，眷恋地依附在他的掌心。或许……并不是它绕开了伤口，而是因为有它在，这些被包裹住的地方才没有受伤。
“米莎？”李斯轻轻唤了一声，阴影像一只水母一样，展开了丝丝缕缕如触角的线。
明明没有任何实体，李斯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孩子疑惑地抬起了头，正在四处探看。
“这不是她，这只是你记忆里关于她的一部分。”汉尼拔看着漂浮在水里的女孩，就像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耍那样，他的眼神无比温柔。
爱是一种最简单、最微小的暴力，任何幼稚、疯癫的举动一旦为爱冠名，都有了正当的合理性。
否认，厌恶，憎恨，愤怒，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如此？
李斯想起汉尼拔对他说的话，突然发现他们其实也很相似。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剥离着这些相似性，不断提醒着自己汉尼拔身上非人的特质。
本质上，就是恐惧。
所以汉尼拔才会问他，是否憎恨自己会让李斯感觉更像是成为了李斯，成为……一个更加纯粹的李斯。
他在问奇尔顿罪犯算不算人的时候，实际上也只是为自己剥离这种为人的共性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而已。现在，他真的明白了。
他永远无法动手杀死一个人。
哪怕那个人是汉尼拔。
当他意识到这点之后，无论再重来多少次，他都赢不了汉尼拔了。
“你怎么能够否认，你就是隐秘地爱着我呢？”年迈的汉尼拔擦去脸上的雨滴，血色的侵染让他的瞳孔变得更加谲异，残留在脸上的痕迹宛若流下的眼泪。
“我不否认。”
李斯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坠，湖底好像藏着什么巨大的东西，所有阴影都包裹着他的手，催促他赶紧到水里去。
“你看见克拉丽斯了吗？她此刻就在你的心里。”汉尼拔好像透过李斯在看另一个人，但他的眼睛里只映出了李斯的身影。
也许在很早的时候，那个“只要存在，就会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
一只几乎苍白到透明的手从湖底伸出，祂抓住了李斯，与他十指相扣。
就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点儿希望，少年汉尼拔和李斯一起，把深藏在湖底的那个人拉了上来。
身后沉重的灰白色羽翅几乎比祂的体型大上一倍，每一片羽毛都浸透了血色的湖水，压得那个毫无血色的人只能跪伏在岸边。祂虽然紧闭着双眼，但李斯还是看清楚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承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绝望是很痛苦的，每时每刻。凡事力求尽善之人必遭毁灭,这是人性最恶之处。”汉尼拔说。
祂睁开眼睛，与他一同睁开的，还有这个世界里无数的眼睛。祂们一同看向汉尼拔。被注视的那个汉尼拔逐渐开始褪色，最终变成了和祂一样灰白的颜色。
他们看起来就像永远凝固在时间里的石膏塑像，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感。
祂重新闭上了双眼，可那短暂的瞬间，李斯已经看见了流转在祂眼中，纵横交错的宿命。
那些蓝色的丝线连接着整个空间，裹缠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灰白色的神明将十指刺入胸口，暴露出了一颗纯白色的心。
那颗白色心脏跳动着，李斯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感觉到了。
克拉丽斯和米莎确实在他的心里，那颗纯白色的心叫做“过去”。
祂的左眼装着“现在”，右眼装着“未来”，只有心里藏着“过去”。
祂是选择成为了神明的李斯，祂是正在流动的时间，祂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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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过去，现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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