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璃还是失望了。
即便他又精心展示了一场绚烂幻戏,进贡了两朵亲自培育的奇花,献上了三条质感绝佳的毛绒披肩……景王也只是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言不发地听着曌帝对他挑刺。
“这幻戏倒是有些新颖,不过,听闻南疆人十之五六擅幻戏,更有能者,能身缠大蛇,合拍起舞,歌舞一起,众蛇以从,那才教人开了眼界。你不会斗蛇舞,只会些雕虫小技,景王要你何用?不若直接寻个幻戏师,会的花样还比你多。”
“这花么,看着平平无奇,名字也不好,‘开门见山’太俗,‘雨叶吟蝉’不祥。蝉只生一夏,秋至则逝。景王大病初愈,方不过三月,你便挑个短寿的名儿来献花,真是没眼色!”
“狐毛披肩?还是最不稀罕的红狐之毛?景王要什么样的披肩没有,你将这种东西献上来,也不怕遭笑话?便是你亲手制的又如何,宫中最不缺上好的制衣匠!”
……
景王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被激起了些许兴致。
看来,南疆此番着实下了些苦功夫,比北狄、西戎用力更甚,派来这么个替身,势要引她入局。
北狄派来的那乐师,是身形、着装、唇鼻,还有那股清远的气韵像那人。
西戎派来的那舞男,是声音、笑容、眼睛,还有那股温暖的木香像那人。
而秋璃,比他们都更像。他会的东西,与那人相似,他的脸,更是有五六分神似那人。
他着实生了张好脸,浓一分则过艳,淡一分则寡味,红发如火,目若桃花,轮廓却是峻利倔强,教人想怜惜,更想逗弄。
如今,他强忍着委屈,俯首作出恭谨听训姿态,那双浅碧色的大眼却时不时瞥过来,小心翼翼地查探她的反应。
这,比他方才那势在必得的模样,还要好看得多。
可进可退,懂得如何示弱,吸引她的注意,作为细作的资质倒是不错。
不知,他能示弱到何种地步呢?
景王捧起他献上的“雨叶吟蝉”,玩味地打量了一会儿。
见秋璃黯淡的目光重新燃起希望,她开口道:“此花甚美,不知——若是撕碎了,是否依旧美?”
“万万不可!”秋璃再也端不住那谨小慎微的姿态,叫出声来。
“碧玲珑极其珍稀,小民苦寻两年,仅得这一颗种子,又精心培育了大半年,这才开出一朵花来。”
“此花怕寒又怕晒,挑土又挑水,刺多且隐蔽,花瓣又易缠结,小民看护它,比看护自己还上心,单是每日为其剪刺修瓣,便耗费不少心血,被扎手的次数更是难以尽数……”
景王漫不经心地扯下一片新月般的浅碧色花瓣,破坏了那优美的团状。
“那又与本王何干?你既献了上来,便是本王的东西,本王想撕,便撕了。”
见她加快速度,越扯越欢,秋璃更加气急。
“心意无价,莫非身份高贵者,便可随意践踏么?!”
“我虽然是一介小民,但也有——”
景王继续撕扯着花瓣,直到将它撒在空中,化作一阵浅碧色的雨。
她不耐地打断秋璃:“本王素来不喜脾气硬,爱顶嘴的男人。念你是初犯,暂且不予计较。再顶一句,便等着被掌嘴吧。”
见秋璃不情不愿地闭上嘴,低下头,不愿去看那满地零落的花瓣,眼中满是伤痛,衣袖下的拳头不自觉握紧,她又捧起另一盆“开门见山”,缓缓步下玉阶,朝他走去。
“方才我将你献的奇花撕了,想来,确实有些浪费。”
闻言,秋璃抬起头来,声音欣喜:“阿游——不,景王殿下,您终于接受我的——”
景王将花盆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出的话,让他刚恢复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可会做鲜花饼?听闻南疆的鲜花饼别有风味,本王忽然想尝尝。”
“本王一向慷慨,你若是做好了,本王不会吃独食,自是要分你一半的。赏赐也少不了,放心。”
秋璃胸膛郁气充塞,剧烈起伏,伸出衣袖的手死死地攥住绀色的花盆,暴起的青筋,衬得雪一般的肤色更加苍白。
“你最恨轻浮之人,怎的自己却也变成这般?!”
“我知你最爱青蓝之色,喜养奇花异草,知你欣赏重瓣叠塔的庄严,一枝独秀的风采,不知舍了多少珍奇收藏才换来这独一无二的'春山如笑'花种!”
“此花只长黑沃土,只饮醴泉水,幼体时花若蝉翼,触之则碎,风吹则散,需每日沐两个时辰日光,两个时辰月光,多片刻则焦,少片刻则蜷……你可知道,我为了它能长成,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难得安眠?!”
“你不愿收也罢了,何必如此作践于我?”
“将心比心,若有人想将你精心挑选、养育的珍稀鹦鹉拿去随意炖汤喝,还叫你现场炖了,你作何感想?莫非你仍能如此安然自若?”
景王与他对视一阵,凝视着他那因愤怒委屈而更显生动的浅碧色琉璃眼,心知他此时的忍耐大抵是到了极限。
开口时,她却是一副“何必如此”的不解模样。
“作践你?此话从何谈起?”
“我可没说,要以你这盆花为原料。”
“不过是忽而起了个念头,随口问问。你会,自然更好,不会,也便罢了,我景王府又不缺厨子。”
秋璃愣了片刻,冰冷的怒意烟消云散,热烈的笑颜复又上脸。
“我就知道,你……您还是心疼我的。即便迁怒于我,也不会太久……”
景王暗忖,这细作变脸倒快,是个知分寸的,晓得她最不喜男人矫情,给了个台阶便顺坡而下。
他装起那人的替身来,也比其它二位分外投入些,一张嘴说话,便明里暗里示意他是“故人归来,相思依旧”。
连假意口误时,眼中那抹慌张都如此自然,也不知,对着她写的那些话本子,揣摩,练习了多久,才有这般熟练?
他呈上来的花,她也仔细验过了,即便没有他说的那般珍贵,也确系有价无市的宝贝。
她游历四方时,每至一地,总会访访此处特有的花草,自诩见过的稀有品种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今日所献的,谈不上是她的最爱,倒也能叫她眼前一亮,颇觉新奇。
南疆那边又是费了多少心思,才寻得了这样的花,培养了这样的人?
尽管皇姐早已与她通过气儿,她此时仍是不解。
地狭天寒,缺田少矿的北狄觊觎她们广阔的领土,丰饶的物产,伺机掠夺。
暗中勾结前朝余孽的西戎,也做着反客为主,踩着她们称霸的痴梦。
便是探子不报,她也能从他们首领这些年敷衍的进贡,屡次的犯边行为中,觉出不臣之心。
他们派来细作,她并不意外。
可南疆诸部自归顺以来,女首领们对本朝新政一向大力拥护,对本朝纳税进贡一向最为积极,助本朝剿逆时,也一贯舍得出人出力,难以看出谋反的迹象。
且眼下,“灵南商路”主干道将将修好半年,大量商机涌入原本闭塞的南疆,此时派细作来挑战皇姐的底线,对她们有何好处?那些女首领,便不怕皇姐一怒之下,断了她们的财路,放任她们回到归顺前的境地,被野心勃勃的父亲、兄弟夺去大权,屈居男人之下?
她不愿把她们往坏处想,但可疑的人证就在眼前,她不得不多个心眼。
谁都仿不了那人的绝世美貌,赝品再真,也是假的。
不过,赝品也有赝品的价值。
这个送上门来的秋璃,倒是让她打探南疆秘辛的好工具。
……
景王片刻之间,心思九转,见秋璃眼巴巴地盼着她回话,佯怒含笑地来了句:“妄议王主,你可知该当何罪?”
本以为这男人会顺着她,作出诚惶诚恐,乖巧认罪姿态,博得哀怜。不想,他却同一只雀跃的鸟儿一般,击掌而笑,翩飞的水红色衣袖,如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翅膀,衬得他的笑颜更加晃眼。
“殿下,您终于笑了!”
“成了,我终于做成了!我终于让您笑了!”
他连仪态都忘了,转身对着曌帝胡言乱语。
“陛下,您看到了吗?!我让景王殿下笑了!陛下,我并非虚有其表的废物,往后也会好好伺候景王开心的!”
“您身为一国之尊,一言九鼎,可要遵守承诺,让我留在景王殿下身边啊!”
“……陛下!陛下您说话啊!您为什么不说话,莫非是困乏无力了?”
“……若果如此,小民不才,还会些吞刀吐火,胸口碎石的把戏,或能提振您的精神……”
曌帝向景王投来一个“你招来的癫公,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杂技,景王是爱看的。但此时,断不能让这男人得意忘形,以为给他几分好脸,便可以在她们面前肆意妄为,不分尊卑。
看戏可延后,立威要趁早!
景王心情复杂地近前,随手拿出拢起的折扇,挡住松璃的嘴,止住他话头。
“不准笑,你一笑,便不像他了。”
她的声音之冷,更甚于秋日深夜,地上寒霜。
凝视他的目光,更是无一丝温度,打量物件似的,拧着眉,上下扫探。
在她这般的目光下,他的笑容又消失了,化作错愕与羞愤。
这时,她才重新满意。
“是了,这才像。”
“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在我面前笑。可记住了?”
迎着她调笑的目光,他睁大了眼,含着委屈,报以质询,等不到她的疼惜,他败下阵来,闷闷的声音自扇后传来。
“小民虽则身份低微,命如草芥,但亦有尊严,有血性。绝非任何人的替身。万望景王殿下……”
她装作不解其意,愉悦地打断他,吩咐下去。
“有血性?那可是好事。本王去岁恰好走失了一只有血性的爱犬,颇为悲痛,它的犬屋,依旧空着,候其归来。”
“你既来了,便暂且顶了它的位置,住它的屋,听我应召,随我作耍罢。”
松璃如坠冰窟,俊脸煞白,浑身颤抖,用手甩开挡嘴的扇子,咬着牙挤出冷气四溢的话:“……暂且不给名分也便罢了,哪有叫人做狗的道理!”
景王失望地摇头:“本以为南疆来的好少年,最懂得什么叫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却原来也是个俗不可耐的货色。”
“既如此,我也不需要你了。”
“你退下罢,往后莫要再求见了。”
闻言,松璃毅然拂袖而去,在灯光下拖出长长的倒影。
然而,从他几步一顿的节奏中,景王当然瞧出了他那点天真的小心思。
她在心里默数着步子,果然,他越走越慢,走到第二十一步,还没等到她开口挽留,终时沉不住气,转过头来,低头拱手,垂眉作揖。
拖着比他影子还长的,勉为其难的尾音,他开口道:“殿下高论,小民想通了……是这个理儿……”
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恨意,景王更觉愉悦。
像人的好狗固然可爱,装狗的恶人更值一驯。
这个男人成功地挑起了她的兴趣!
其实那狗屋是专门给男主造的。
想写点女入男的狗屋play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选秀(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