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引初微微侧脸，眼眸中有微光闪烁，不知是不是祝沉的错觉，他薄如纸片的唇似乎向上翘起，“是么？”
“废话！”祝沉说着便要去拿他手中的前尘镜，“你算算年纪，我都活了三千年，再怎么说你都得唤我一声——”
“姑奶奶？”江引初故意错开祝沉伸来的手。
祝沉略一思索，“可以是可以，不过倒也不必。叫声姐姐就成了。”她踮脚去够江引初手中的前尘镜，美目一转，“还有不要老是自诩沉稳，我可比你成熟多了！”
“既然你阅历丰富，那么依你所看，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长长的羽睫掩盖住他眸中的光彩，白皙透明的皮肤在布满黑云的阴影下更显苍白。
但他拿着前尘镜的手始终躲避着祝沉试图抢夺的手掌，双肩轻微抖动，敛眸轻笑。
“ 把镜子给我，接着看完。我有预感马上快到关键之处了。”几次下来，祝沉就是心思再宽也能察觉出他举止之间的逗弄之意，一丝邪火微妙地爬上心头，“不准再闹了，给我！”
江引初瞬间收了笑意，手缓缓举至祝沉眼前，轻声轻语道了声：“晓得了。姐姐，给你。”
对方双眸微闪，似是羞赧。祝沉听闻此言有些发怔，心上像有羽毛在一下下轻拂一般，心里痒痒的，她似乎有些抵挡不住。
那一刻想必是脑子也有点发昏了，竟鬼使神差地搭上他的手，轻轻一触白玉般剔透的指尖，祝沉心肝微颤，匆忙抽回前尘镜，侧身向旁移了两步。
江引初犹在发愣，垂眸凝视被她轻轻抚触过的指尖，灼烧一般的感觉从背后细细麻麻蔓延至心扉。他侧眼悄悄打量祝沉，收指于袖，他想将那份触感尽可能留下来，哪怕是偷偷藏起来也好。
他眼里像落了细碎的星光，唇角向上挑起，只悄悄凝望着她的背影。若是能与祝沉结为朋友便好了，他这般想着。
不同于江引初的心猿意马，祝沉这边短暂的昏头后很快冷静下来，凡人素有心机，不该与之多加纠缠。况且，他还是那家伙的转世。她不想重蹈覆辙。一个妖要是在同一个凡人身上栽两次，那也实在是太过蠢钝！
当务之急还是要速速查明何云天的怨气由来，看看慕姗妍与之是否有关。还有慕姗妍怎么会和秦锦长得一模一样呢？她们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她以灵力催动手中的前尘镜，镜中再度呈现出景象，洞房的第二日清晨，何云天宿醉醒来发现自己娶错了人，目眦欲裂，忙不迭披上衣服从床上爬起，那模样似乎将秦绣当做了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他攥着拳头一脸悲愤，狠狠瞪着对方的脸庞，难以置信。
秦绣在他跟前低垂着头颅，不敢抬眸回视。
“她也知道么？”何云天气得口唇微颤，“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知道是么？”
秦绣抿唇，圆脸滚落两颗泪珠，“阿姐，她也有苦衷……她是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我一心要为她栽种稀世名花进献给圣上好换取她的自由，她为何不能再等等我？为何就不愿意与我在一起？”何云天大吼，全然没了往日里那副酸秀才的怯弱自持。
他几步上前指着秦绣喝问，“是不是她指使你嫁与我？不对，是不是你鬼迷心窍自己做主替她嫁与我，还爬上我的床榻？你知不知羞？你是个小娘子，竟如此不知廉耻！”
秦绣难以置信猛然抬头，回复的却是无力的辩驳，“我……我没有。”
“那你为何会在此处？”见对方哑口无言，何云天仿似突然抓到了对方的把柄，“我原以为你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娘子，未想你的心机深沉得让我感到害怕！她也是这样么？我被她玩弄于股掌，看我如此狼狈，你们姐妹俩是不是开心得很？”
秦绣连连摇首，“阿姐是为了我和洪儿才如此，我们并非有意欺瞒。她也并非存心、存心利用。”秦绣的脸色出现一瞬间的古怪表情，她很快压下自己的情绪，抬头倔强地回视。
“对，你说得对。她温柔知礼，必不会是她设计我。一定是你，你以手足之情相胁，你好卑鄙！”何云天已听不进他人的话语，独自沉浸在自己的英雄幻想里，“锦儿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她需要我，她需要我去救她。”
他冲出房门，衣衫不整地步入花圃。含苞欲放的牡丹在风中摇曳，仿似起舞诱引的舞姬，牵领着他人向自己靠近。何云天着魔一般走近，口中喃喃自语，“小牡丹，小牡丹快开花。快快开花，锦儿还等着我去救她。”
牡丹似听到他的祈求，微微晃动枝杆。何云天舀起边上收集好的露水，小心翼翼地淋洒上去。大喜大惊之下，他好像已经有些不太正常，隐隐有了发疯的迹象。
祝沉看着他那副不争气的模样，一时间竟有种照镜子般的错觉，但她并不同情也没有产生自怜的情绪，她如今已明了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所做的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就像曾经她无力改变自己遇上那个家伙，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凡人是她一生最大的污点和错误，她不会再犯了。镜中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似已过了半年之久，而花圃中的牡丹却只是堪堪展开些许嫩黄花色。
确实怪异。一株牡丹不该如此。花圃之中，除却何云天每日守候，秦绣偶尔也会来帮忙打理。
镜中两人皆是一脸尴尬，虽离那件事儿已过许多日子，两人见了面也是无话。但祝沉注意到，秦绣的肚腹微微隆起，不似发胖倒似有孕。
“嘁。”祝沉对此嗤之以鼻，忍不住出言嘲讽，“你看这个何云天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口中说着自己待秦锦多么深情，就算是被姐妹俩设计瞒骗娶了秦绣为妻，他不是照样与她交/配？”
“他嘴里说得再天花乱坠，不照样管不住□□里那根东西？”祝沉的话十分直白，对于江引初来说甚至是直白到了近乎粗俗的地步，他不由脸热。
“不过他们既已结为夫妻，夫妻敦伦亦不是什么错事吧。”江引初小心斟酌措辞，“他被所有人蒙骗，初时兴许也是有些许迁怒于她。但日子久了，两人相处之下或许也产生了感情？我倒是希望他能放下对于秦锦的执念，好生与秦绣过日子。”
“或许正如你所说吧，两人相处久了日久生情。何云天什么想法我不知道，毕竟你们男人的心思我从来都不懂。”祝沉眼睫微垂，察觉出自己话语中那么丁点顾影自怜的态度，遂补充，“也不屑去懂，反正都一样没意思。而秦绣对他是抱有何种想法我同样猜不出，但我知晓女子对于与自己初尝滋味的男子总会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幻想。希望她幻想得少些，这样不至于太过失望。”
“而且——”祝沉抬眼，冷冷地看着江引初，那一刻江引初恍惚间觉着她似乎透过自己在看他人。
“他若不喜欢，就算第一次是被骗认错了人，那么之后就不该再碰她。因为是夫妻这便是合理的么？明明他心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对秦绣来说公平吗？”祝沉收回目光，呼出浊气平静下来，“不过既然一开始她决定联合其他人一起瞒骗何云天，那么现在的后果她就得受着。这是她自己选的，无论什么后果都得自己承担。”
江引初没有回话，他从她身上看到一个矛盾、不自洽的身影，她真的只是因为秦绣的遭遇打抱不平么？不知为何，他想更多了解她一些，他想知道她的过去，她曾经的三千年是如何度过。
因为他看出了她并不欢乐，他们都是一样的不快乐。他的灵魂被拘束囚困于羸弱的身体，那么她呢？她又是为何不快乐呢？
何云天郁结于心，每日见到秦绣眼神更是复杂，加上无人倾诉，于是每日都蹲在小牡丹旁倾诉。外人看来，必定觉得何云天是个疯子，家里有个新妻不好好对待，成天守在一朵不会说话的花旁絮絮叨叨。
只是外人不知的是，在牡丹旁絮叨的不仅仅是何云天，还有同样无人倾诉的秦绣。
就像排着队一样，何云天卯时与小牡丹倾诉一番心事，到了辰时便是秦绣守在牡丹旁吐露心思。
秦绣在混账父亲手中从小什么苦都吃过，到何家以后做些活儿也不觉得累。每日勤勤恳恳的，何家二老对她甚是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只有何云天。
他还记恨着秦绣，是以并不太搭理她，但到了夜晚依然会与她同房。这便是祝沉最为不齿的一点。镜中的秦绣默默伫立在篱笆外，远远地望着何云天，像天边一抹极轻极淡的云，飘渺得似乎下一刻便要被风吹散。
她的身上突然有了她阿姐平日展示出的令人心疼的气质，她是那样痴望着心上人，或许她求的只是何云天一句关切的问候，或许只是此刻对着小牡丹絮絮叨叨时能向她投来哪怕只有一眼的目光，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
可是何云天什么都没给她，他固执地坚守着自己所谓的“正当报复”，宁愿同一朵花交流也不愿与她交谈。除却床笫之间的交流，他们之间不再有多的交集。
而秦绣最后什么都没等到，那个明媚开朗的女孩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花开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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