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舟子感到那只皮靴踩上了自己的肩膀,这股不纯粹的魔气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
身为半神半魔的后裔,血脉里混着与生俱来的魔气与灵力,若非后天压制,一旦肆无忌惮地释放自身能量,就会产生这种异于寻常的魔气。
难道……他还有别的同类?
“恶灵珠现在在哪?”女声冷得令人胆颤,阴影顺着凄惨月色投下,笼罩住了卜舟子全身。
卜舟子被她用力地踩进冰冷青石板中,碎石扎入血肉,侧脸已然面目全非。
“我……没、没有……”他蜷起十指,在地上留下蜿蜒血痕。
一道清冷如月辉般的银光闪过,卜舟子只觉得一阵剧痛难忍,好似肋骨齐齐断裂,浑身被巨力压迫。
——痛、痛!好痛!!!
“啊!!!——”
方圆十里的鸟雀皆惊。
“恶、灵、珠,在哪里?”黑衣女子俯身凑近卜舟子,指尖危险地落在他动弹不得的左臂上。
言语间明显可以听出,她所剩的耐心已然不多。
后者粗喘着,顶着半边脸的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在……在……”
“砰!”——
黑衣女子猛然抬眸,瞳孔霎时一怔。
身后的高墙突然坍塌,轰然向他们两人倾倒下来!
她顾不得其他,闪身便退到了几丈开外。
紧接着,一节骸骨猝然被踢到了她脚边,熟悉的残肢沾着尘土,脏兮兮地滚过两圈,摇摆几下,不动了。
“真是什么三脚猫的功夫都能端上台面了,魔族真是世风日下啊。”祝渝拍了拍手上灰尘,冷笑一声,“没看见本座在跟这侏儒谈事么?没有眼力见的话,本座不介意现在教教你。”
长剑现出寒芒,霍然扫过黑衣女子的脸。
她狭长的眉眼被照亮一瞬,黑雾霍然划开清亮的缺口,看清来者的刹那,长剑已然近在眼前!
魔气与灵流碰撞,迸溅出滚烫烈焰。
一旁的卜舟子半死不活地从齑粉中爬起来,又一波尖锐的石子被气流震飞,直直砸在脑门上,险些又原模原样地倒了下去。
黑衣女子手上动作快出残影,眨眼的功夫,就连续接下数十道灵力和剑气。
她神色中闪过诧异。
祝渝居然这么快就从她布下的幻境中破了出来,还及时地找到她救下卜舟子。
她无形地咬了咬牙,太久未曾与祝渝交手,看来还是低估了眼前人的实力。
“身手倒是不赖,”祝渝徒手撕开一道魔气,零零星星的黑雾瞬间化作焦炭蒸发,逐渐清晰了她打斗多时、却依旧纤尘不染的脸庞,“就是修为还差了点。”
黑衣女子的路数与众不同,魔气也不似寻常,祝渝看不出她师承何人,抬头望向那张脸,也被黑雾包裹得严严实实,窥不见一点特征。
——她会是哪一方势力?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落下,黑衣女子未置一词,当即转身决定弃车保帅。
自知不是祝渝的对手,墨黑身影凌空跃起,身轻如燕地飞掠上墙,野猫似的一溜烟儿没了影。
祝渝正欲再追,身后沉闷的一声动静又绊住了脚步。
卜舟子揉掉脸上磕磕巴巴的碎石,左臂没了知觉,摇摇欲坠地垂在身侧,他面如土色,气息微弱,像是下一秒就要一命呜呼。
直至一股温和的灵力倏然入体,如同沙漠中一泓清泉,勉强撑起了他微乎其微的生命体征。
祝渝拂袖收起长剑,缓步走到卜舟子的“尸体”旁边,蹲下身道:“欠我个人情,记下了。”
“……”后者痛得发不出一个音节,吊着半口气随时都像是要归西。
祝渝看着他面色痛苦万分,连句话都说不出,无奈只能继续施法给他续命:“老娘的灵力会不会跟你们魔族的能力互斥啊?输多了不会把你弄死吧?……”
卜舟子倒没从她无所谓的神色中看出什么担忧来,反倒是像个无知又好奇的孩童拿着根木棍,边戳蚂蚁窝边问这些蚂蚁会不会死……
能量会不会互斥另说,但她要是现在停手,卜舟子觉得自己就差不多要死了。
良久,卜舟子终于稍稍缓过神来,开口的瞬间都觉得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多谢良缘上仙。”
听起来像个被埋了多年、终于有朝一日被挖出来重见天日的丧尸。
性情率真的良缘上仙向来喜怒形于色,当即便嫌弃地往后挪了几步。
“……”
“那人下手还挺狠,”祝渝咂嘴,施法扫开地上乱糟糟的齑粉尘埃,“可有看出是什么来头?”
卜舟子意料之中的摇摇头,可提起来头,他又想起方才那黑衣女子准确无误地道出自己身世,不禁脊背发凉。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祝渝,终于呼出一口闷气,道:“她是冲着恶灵珠来的。”
眼下恶灵珠尚在祝渝手上,除了莎伊瓦、成霍以及她眼前的侏儒,理应并没有第三个魔族中人知晓。
那人却平白无故地找上卜舟子讨要,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是成霍?”祝渝刚说完便觉得自己多嘴了。
那登徒子能管好自己死活就已经不错了,凭他的势力和条件,上哪雇这么一位身手了得的女子替他办事?
再说了,现在除了莎伊瓦明确地表达出需要恶灵珠去探求真相以外,其他二者并没有非要拿回那珠子的理由。
成霍自然也不会蠢到为了一颗无关紧要的珠子作没必要的死。
“不……”卜舟子阴恻恻地看向祝渝,撑着地面的手不住发抖,“她是天道的人。”
祝渝闻言倏然愣住:“怎么可能?天道神明怎么会有魔气?”
“她知道我的身世,她、她必然跟灵卉神君有关系……还有朱雀族……对,上古神禽,她对当年那些事情都一清二楚,她不可能是普通的魔族……而且,而且她的魔气……”卜舟子紧张地曲起十指,说话已然有些颠三倒四。
“灵卉神君,挽生?朱雀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祝渝眸中神色渐冷,咀嚼着零零碎碎的关键词,在脑海中依稀有了猜测。
卜舟子的目光下移,眼白明显大于瞳孔的眼珠中,逐渐显出几千年前、已然被忘却或是埋葬的过往。
那时候,上天与魔族已经决裂,神明与妖魔之间的关系势同水火。
而同属于天道一派的上古神禽自然也跟着众神明站队。
天之四灵中,青龙已随岁月销声匿迹无人问津;白虎相传战死于几万年前的神魔之战;玄武归隐凡尘不问世事;只剩下朱雀一脉坐镇南方,与漫天神明和谐共事,维护世间因果秩序。
原本这一切都在岁月静好里缓缓流淌,凡间江山分合离间,无数王朝更迭兴衰,历史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几万年再未爆发过战争。
先人在战戟上留下的血迹,也逐渐在后辈的记忆中干涸、消逝。
可卜舟子的出生却险些让这如今的一切功亏一篑。
“我要带他走!去哪里都行!我一定要他活下来,他不是什么不伦不类的魔物,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嘶哑喊声在殿外游荡,形容狼狈的女子抱着襁褓婴孩,歇斯底里地看着众人。
“他身上有魔族的血,他就是个孽种!”苍老的声音如同地域索命恶鬼,权杖猛然敲击地面,镇住了在场所有朱雀族人。
“只怪我当初没能教好你,让你跟魔族纠缠不清,被迷惑了心智,走上这么一条歧路……”朱雀族的长老上了年纪,看向座下女子时,皱褶中的衰老已然掩过了哀愁。
一旁的男子忽然站出,径直护在了女子跟前:“长老,念儿只是与魔族相爱,并未做错其他任何事,况且孩子才刚出生,何其无辜?!”
“胥肴,你听听你自己说的,像话吗?啊!?”长老皱着眉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都沉重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那我问你,那些曾经被魔族戕害的神明与凡人,哪个不无辜!?哪个是罪该万死!?”
“我朱雀一脉敬重天道几万载未曾改变,与众神明荣辱与共,护万世泰平安宁,如今你叫我们接受希念跟一个魔族厮混,可还有脸面对灵堂里的列祖列宗!?”
“阿肴,我知你向来疼爱妹妹,但也不能如此溺爱!”
“放手吧!你这样只会害了她!!!”
……
最后的希念拖着一身伤逃出了族人的责问。
身后谩骂声如四起楚歌,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叫嚣,她抱着怀中沾了鲜血的婴孩,最后看了一眼尚未挣开双眼的卜舟子。
胥肴以肉身作挡,拦下无数明枪暗箭。
他嘴角衔血,却向希念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他背着血与光,终在一道道穿心而过的箭矢中缓缓倒下。
干裂的唇吻对她说出最后一句遗言——要活下去……
——要好好地,活下去……
绝望的小朱雀张开羽翼,悲鸣响彻天际。
希念带着他趟过刀山火海,躲过枪林弹雨,她看着昔日的手足同胞对着她和她的孩子喊打喊杀,毫不留情地把利刃捅穿哥哥的胸膛,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碎裂,坍塌。
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整个世界黯然失色,再也寻不见曾经一星半点的温情。
踏过魔界的河水,她猛然失力地瘫倒在地,怀中男婴发出轻微的啜泣声,颤颤巍巍地举起小手。
希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搂紧,她依偎在一株古树下,寒风萧瑟,每吹起一堆枯叶,她便压下一点身形,努力地挡住所有寒凉。
“月光光,照地堂;风不吹,雨不凉;乖孩儿,入梦乡——”
歌声悠悠地散落在林间,希念仿佛忘却了族人的谩骂,忘却了浑身的伤痕,忘却了神与魔的势同水火,也忘却了这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只余下那一双小小的眼睛,盛着永夜里唯一的星辰,随她入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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